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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讨信

    方母钱氏正在擦拭柜台。

    对街酒楼的伙计刚抬走一批清仓陈米,手脚不怎么利落,弄得米粒儿撒得满屋子都是,还要麻烦她来收拾。

    方明元步履匆匆走进来,隔着柜台向钱氏问安:“娘。”

    钱氏忙碌中抽空看他一眼,吩咐道:“下学了?灶上给你热了饭菜,吃完自己温习功课。”

    说完便继续用抹布将柜台上的米全部扫到手中,过了一会儿却未见方明元动弹。

    她疑惑地看去,方明元正望着她,像有什么话要说。

    “还有事儿?”

    方明元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娘,静容给我寄的信,是不是在你那儿?”

    钱氏冷了脸,置若罔闻地将手中米粒扔进米筐里。

    方明元确定无疑,信就在他娘那里。

    “娘,把信给我吧。”

    钱氏还是不理会,干脆蹲到地上用手拣地上的米粒儿,叫隔着柜台的方明元连人都看不着。

    他绕过柜台,站到钱氏身边。

    “娘,那是我的信,我可以自己处理...”

    钱氏猛地站起来,手里攥着的米铺天盖地地撒到方明元脸上,怒吼道:“信信信,就知道信!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好好读书,成天只知道跟在陈家那个丫头片子屁股后面,你父亲知道了不打死你!回家了不问你娘我今天扛米累不累,净在我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再胡说八道,今晚就别睡觉了,给我背一晚的书!”

    方明元被落在地上的米和灰尘砸了一脸,闭着眼睛听完钱氏的这番话。

    他缓缓睁眼,语气平淡:“您扛米累不累?辛苦您了,以后留着我回家来搬吧。这个月我又拿了学里的第一,这是考评榜。”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色的榜,是学里每月一次对学生资质考试的凭证。自从进了穆隆额的旗学以后,除了第一个月,方明元次次是榜首。由于他从未练过骑射,第一次才落了下风,经过穆隆额指点迷津以后,骑射的成绩也一日比一日好。虽不如身高力壮的满族子弟出色,好歹不会拖文化课的后腿了。

    他停顿片刻,坚持不懈:“儿子求您,把信还给我。”

    看着儿子为了几封信低三下四求他,半点没有文人的风骨,钱氏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说:“陈家那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方家祖宗!”

    一声怒喝传来:“给我打他,给我狠狠地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

    帘子被骤然掀开,双眼白翳的嶙峋男子拿着竹条颤颤巍巍地摸索出来,钱氏赶紧上前去扶。

    “父亲。”

    方家家教甚严,方明元每每见到他父亲都必须下跪请安,否则便是一顿好打。

    方付庭气得胡子哆嗦,指着门口对钱氏说:“关门,请家法!”

    钱氏顺从地挪去门口,扑通一声关闭了铺子的两扇木门。

    “你知道该去哪儿!”

    方付庭扔下这一句话,便由着钱氏慢慢扶进内院。

    方家靠街的这一进是个不大不小的粮油铺子,平日里与周边酒楼或居民卖些柴米油盐等。靠巷的一进则是日常起居之所,一家三口便住在内院。铺子与居所不过用一蓝白布帘遮挡,帘子一掀就能穿梭于两进之间。

    内院瓦房五六间,除了厨房以外,一间作方家夫妻卧室,一间住方明元,一间放置方付庭的藏书,还有一间作为货物仓库。位于中间、最大的一间房是方氏祠堂,正对门口的桐木台面上,从上到下放满了方家祖宗的牌位和画像。

    幼时的方明元说不出书中释义的时候,先被竹条抽打背脊,然后整夜跪在祠堂反省。一边跪还要一边思考,等到第二天一早的方付庭来检查时,若还不能流畅地对答,前胸也免不了被抽。若问为什么换一边打,那是因为后背交缠的血痕密密麻麻,就是想打也找不出一块好地儿了。

    说回此刻的方明元,跪在祠堂的青石板地面上,自觉脱去上衣,沉默以待即将来临的酷刑。

    方付庭眼睛虽然看不清,手上准头却万无一失,一挥竹条便无误地打在方明元背上。

    竹条与皮肉接触便深深地陷了进去,发出一声既清脆又沉闷的响声。

    一瞬间,本就遍布褐色疤痕的背又添一条长长的、新鲜的红迹。

    打完这一下,方付庭才有空来教训儿子:“逆子,可还记得你高祖父是什么人?!”

    这也都是老套路了,方明元不经思考也可以脱口而出:“前朝阁老。昔年建虏攻破京师,高祖以身殉国,忠良一世,实无愧于大明。”

    他每说一句,方付庭就用力打一下,所以说话声音一直在发抖。

    方付庭眼睛虚空无神,随意用竹条一划拉,正好抵住方明元眉心。

    “你既知道,为什么非要和那叛贼之女混在一起?!”

    方明元已经懒得争辩了,他们对于这个问题已经争执过不下十余次。

    每每被发现和旗人走得近,就会上演这一出。

    他的父母,准确地说是他往上三辈人,即便在改朝换代之后,仍然暗地里坚定不移地效忠着前明。

    虽然从来不敢正大光明地抵制满俗满礼,却口耳相传地强制后人不可背弃旧主,这其中自然包括不与投靠大清的叛徒们来往。陈静容的祖父,因为被继母虐待,曾远走关外投靠后金,也因此混得了个镶黄旗汉军的旗藉,理所当然算得上背弃旧主的“典范”。

    所以,当钱氏抓到方明元和陈静容一起玩时,通常只是一通训斥,而被老顽固方付庭发现,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

    方明元本人对于继续效忠大明没有兴趣,他出生的时候,大清已经是一个运作良好的国家机器。书中、学里、街上、田间,无缝不入的满汉交集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影响。父母的耳提面命和自己的亲身感悟始终矛盾,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即便末世的大明仍然存在,一定会比满清做得更好吗?

    这不代表方明元认为满清优越于前明,而是他阅遍史书后发出的诘问。哪朝哪代都会经历初立、兴起、昌盛、式微、衰落的过程。上溯夏商,下至元明,没有一个声称万世不亡的王朝能够跳脱出这个规律。而前明,已经到了积疾成疴的地步,谁也阻止不了它的灭亡。如今的满清,则正处在最佳的上升期,它的成长和壮大是大势所趋,没有足够壮大的民力支持和民心所向是不可能推翻的。

    所以,方明元对于父母的精神胜利法多有不赞同。

    当然,满清也迟早会迎来落幕散场的一天,但方明元肯定无法亲眼所见。既然如此,他固守于祖辈们无谓的坚持做什么呢?还不如努力读书,积极入世,将来真正为民生做些贡献。

    某些人反清是为了国仇家恨,这无可指摘,其中一些仁人志士甚至值得讴歌。但方明元不认为自己的家族对当朝的怨怼源自于国家和民族层面,更精确地说,是失去既得利益后的无端发泄。他不止一次听到方付庭在房中默念:“如果大明不亡,我现在也是人中龙凤,哪里会沦落到这般落魄境地!”

    方家几辈人对大明的忠心仿佛只流转于口舌之间。

    他们既不敢拒绝剃发易服,也不敢举起旗帜反清复明,几辈人都没有任何实际作为。

    方家几代人,在熬过初期的清算后,只敢蜗居在京城一隅,用藏起来的金银购置这个铺子做买卖,一直低调到今天。

    方付庭和钱氏虽然痛恨各类逆贼,却从不反感旗人到店内购买货物,甚至亲热地叫人家老爷太太;也不拒绝莫尔根将方明元破格提携到正白旗旗学中读书,反而越加紧迫地催促方明元早中功名,说等他当了官,他们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积累几代后就能恢复方家昔日荣光。

    对于当朝者送来的名和利来之不拒,他的父母真的有那么效忠大明吗?

    方明元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更在乎能不能拿回陈静容写给他的信。

    刚好半个时辰过去,方付庭打得累了,正由钱氏扶着坐下,念念有词地数落方明元不忠不孝之处。

    而方明元跪姿依旧,上半身伏倒在膝间,固执地伸手去扯钱氏的裙摆,虚弱道:“信,给我…”

    然而话还没吐完,头颅重重磕地,便晕了过去。

    钱氏虽然也严厉,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看见此情此景,连忙蹲下呼唤:“明元!明元!儿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方付庭看不见状况,不由得蒙了一刻,反应过来立马用竹条击打地面,质问道:“怎么了?!”

    钱氏哭得伤心,扭头怨怼:“怎么了?!你把儿子打晕过去了!”

    方付庭听得手抖,又连击几下,吼道:“那还不快送医!!!”

    往常方明元也曾在寒冬天被关到门外,也曾跪得膝盖红肿乌青,也曾被打得三天起不来床,但确实还没有被打得晕死过去,严厉的方氏夫妻不由得慌了神。

    方明元就这么被送去了曾经去过的那个医馆,等到接受完治疗,直到十来天后才敢仰面睡觉。

    不过那是后话。

    最要紧的是,方氏夫妻自此一战成名,唯一的亲儿子都下能如此毒手,实为世人所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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