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铜钱镇接连出了两场命案已是前所未有。两个案子归根溯源皆牵扯到同一人,且此人还有个备选村长的身份。

    无论上述哪条单拎出来,都足够西州知府请人去喝上一壶。

    故县老爷在彻夜难眠了数个日夜后,“有难同当”的念头开始平等撞击着每个在县衙里当差的苦命人。

    主簿室外。

    刚被问完话的孟桑榆小心翼翼跟在狄非顽身后,她放大胆子跟路过的每个人打着招呼,下一刻又在对方点头示意的疲倦中略显拘谨地将手收回。

    “你们很忙吗?”

    狄非顽一直在前面带路,听见背后似猫叫声的询问,认命地长叹一声。

    整个城西下分四州,任有四州知府,共同担起一百九十一个镇的监管之职。四州之下又按风土人情、地貌环境等因素各自划分不同县级,但皆受各州知府监管,并对其负责。

    铜钱镇名中带“镇”,表面低人一等,实际上在三年前已接受朝廷统一规划,将附近几镇合并成县,取名“铜线县”。

    至于尚未改名之由,乃因山高路远,奏折上报暂未得回复罢了。

    而这铜钱镇虽为新县,可也下属五镇八十九乡,光是月月过手的流水账都够主簿头昏脑涨,更别说今至青黄不接的月头,各乡上报请求拨款的款项更是数不胜数。

    “你等会就坐在那张桌子上等我。”

    瞥了眼书桌上堆成小山的账本,狄非顽一口老血上心头,谴责着自己偷懒不成反背锅的机遇后还不忘给人寻个清闲地方,免遭无妄之灾。

    孟桑榆很有眼色的没再打扰。

    她轻手轻脚走到椅边坐下,桌上备好的茶水糕点也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在自酌自饮中享受着长期精神紧绷后无事可干的惬意,活似天上难得清净的小神仙一样悠闲快意。

    随手翻动着手边杂谈,简简单单的奇闻怪事在识字识半边的加成中愈加光怪陆离,一本闲书阅完,完整的故事内容不知多少,孟桑榆倒是被自行构画的神仙鬼怪逗得乐不开支。

    “嘻……”

    漾出的笑声哑在喉间,刚乐出声,孟桑榆马上察觉此举不合时宜,忙用双手捂住嘴,暗中注意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见大家仍专心于本业时才心有余悸地将闲谈推远了些。

    “孟——源?”

    藏在最底下的账本在层层障碍消失后堂而皇之地闯入了孟桑榆视线之中。

    盯着熟悉的名字,她未做犹豫便将账本拿出当做下一个消遣的玩物。里面写有密密麻麻的字迹依旧有一大半读不懂,但不妨碍她识数。

    狄非顽揉着有些发胀的肩膀舒缓着筋骨,抬起头朝着阳光望去,映入眼帘的正是孟桑榆手指戳着什么东西,还逐字逐句地数着。

    借着角度他将书册的名字看的一清二楚,自然也不难猜出孟桑榆是在细品后由衷被账目里记载的巨额赌债的金额长度吓住,从而一张樱桃小嘴在惊讶中演变的愈加深口巨渊。

    “没出息。”

    狄非顽轻声笑骂,他将纸揉成团,准确无误地砸了出去。

    孟桑榆头上吃痛,抬眸看去就见狄非顽支着下颌,神情松散慵懒地看着她。

    “神医给开的药可还在喝?”

    “……”

    孟桑榆心里咯噔一下,唯恐“自己小命不保”的消息泄露,很快在注意到问话之人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时又很快稳住了心态,含糊不清道:“喝着。”

    狄非顽了然,状似无意地替人下着决定,“以后你喝药花的银子我包了。”

    “啊?”孟桑榆惊讶,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拒绝。

    神医说过,其中有两味药材贵重,三包药算下来可得要一两银子呢!

    “我有钱!”

    狄非顽嘴皮子利索地强调着自己不缺钱。

    他有特意问过邓连策当日神医问诊的情况,知晓孟桑榆并无什么大碍,但因常年犯病导致的痴傻难免会给身体造成负担,需用些贵重药物便是在所难免。

    再回想起数日前孟桑榆对棺材的执着,一番精准分析后狄非顽直击痛点:这人穷习惯了,哪怕发点儿横财都脱不了节俭的习惯。

    “到时候把土屋外的棺材扔了,也不嫌晦气!”

    “啊?!”孟桑榆闹不明白怎么就到了扔棺材的地步。

    狄非顽不悦,眉头下压唬着人道:“我找大师给你算过,那棺材不吉利,恐破财运。”

    孟桑榆迟疑了。

    狄非顽又道:“大师还说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长命百岁之相。”

    孟桑榆:……骗子!

    瞬间听出自己被当傻子忽悠,孟桑榆直接将不高兴摆在面上,自知说不过人,她也不开口,就一直死死凝视着对方。

    一时间还真盯得狄非顽毛骨悚然,狐疑道:“你……该不会是想把棺材送给我吧?”

    “没有!”

    孟桑榆否认,她才舍不得呢!

    继而在见证狄非顽当真松了一口气后她的眸子又陡然亮了亮,开门见山道:“你我什么时候成亲?”

    成亲了,她就能光明正大埋在狄家祖宅里,定好过求爷爷告奶奶还一事无成。

    “你……问这个干嘛?”

    狄非顽心中警铃大作,眼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看着眼前人的神情不似作假,刚回到肚子里的心骤然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扶额苦思,强行镇定,奈何心里直犯着嘀咕。

    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混弄过去没准儿明个就忘了。

    唉,早知道上次就不带她去麻子沟了,被个死人平白无故骂一顿谁面子上过得去呀。

    他奶奶的!早知道会出幺蛾子,老子逞强带她回忆定亲当日干嘛!

    将自己翻来覆去,煎炸滚烫地骂了个遍,狄非顽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可算有了松动,调整好心态,他决定开诚布公地同人聊聊。

    “我喜欢你!”孟桑榆打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今个非得给自己要个名分不可。

    狄非顽:……

    他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僵住,犹如五雷轰顶。

    孟桑榆见人没反应,略微思索后乘胜追击,“我只喜欢你!”

    一人声落,一片鸦雀无声。

    “你只喜欢我?”

    狄非顽已然恢复冷静,明白了事态的棘手后他重整旗鼓,决定严阵以待,奈何脑子持续混沌,一张嘴看不过眼先行一步,“喜欢我可就不能再喜欢猪肘子,也不能再吃零嘴糕点了。”

    “……”

    孟桑榆的沉默振聋发聩。

    一听喜欢人还得舍弃口欲,等同于还得当个饿死鬼,她当即不干了。把糕点碟子往怀里一挪,抓起一块糕点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她当场表明约定作毁。

    因吃得过急,糕点碎屑掉进了账目纸张的缝隙里都不曾被人注意。

    ……

    醉仙楼。

    雅间里,等到店小二从外面将门关上,娇娘才饶有兴趣地瞧着消失了月余,却没消瘦半两的人,打趣道:“之前那瓶药用了?”

    “那叫药?没臭死我都算万幸!”

    孟源心里窝火,皱着鼻子猛嗅两下,恍若还能闻到混着茅厕臭味的恶气冲天。

    转念一想他纯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不好意思多说让人嘲笑,故先下手为强道,“你没事少让手下捣鼓些没名堂的东西。”

    “没办法,家底厚,有些东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娇娘柔和一笑,也不揭穿某人的好面子活受罪,转手将刚从地库带来的另一瓶药递了出去,同时叮嘱道:“此药顽劣,切记少量。”

    “我又没打算用到自己身上。”

    有些苦吃一次足够让人长记性,孟源边将东西塞进怀里藏好,边对着娇娘挑眉一笑。

    浑身嘚瑟样,全然狐狸上身,胜券在握。

    娇娘无奈,还是把该交代地细细又交代了遍,而后话锋一转道:“店子湾的事处理的怎么样?”

    “都按着计划进行,狄非顽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麻子沟。”

    孟源语气寡淡道,好似数十日的店子湾经历皆与他无关。

    娇娘柳眉微蹙,“若真相查明,你可能接受?”

    孟源:……

    他的身子一怔,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洒脱,冲着人原话奉还道:“我不过旁观者,有何不能接受?”

    “的确,你我皆非局中人,何苦非往局中去。”

    娇娘冁然而笑,两人对视,倾诉之言心照不宣。提杯碰盏,遂不再过问。

    “狄非顽送的?”

    茶香入喉,着实熟悉,未等回答,孟源已朝着右前方方桌望去,果不其然见着了油纸袋包裹,麻绳系着的茶饼安安静静待在角落,“这茶……定和你心意。”

    娇娘听出了话中的指桑骂槐,摇头失笑。

    老茶甜腻,久而出味,其中野性不容忽视,不正是楼中人皆认定的她对于邓连策的态度。

    “你呀,少气点他,也知我这些年将他养活不容易。”

    娇娘忽而长吁短叹,以袖抹泪,诉着娇养金丝雀之苦。

    孟源早已不似当年的毛头小子,见美人泣泪也不再会满门心思地自我反思,反倒将茶杯抵着指尖慢慢推回,“噗嗤”一声,轻笑出声地划清界限,“正好我最近缺钱,干脆直接跟你闹翻,没准儿还能用他换个万两银子花花。”

    “他不值万两银子。”

    娇娘收起了独角戏的抽泣,在对方的不可思议中忍着笑意,郑重其事地开口承诺,“到时候我用万金与你换。”

    “你!”

    孟源哑然,心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脏话即刻脱口而出,偏偏对上娇娘满脸诚恳时内力倏尔反弹,憋成了内伤,“惯子如杀子,小心迟早给你惹个大麻烦!”

    “他很……”乖。

    娇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乖”字尚未吐出,手腕一紧,转眼她已被人霸道地拉进了怀里。

    嗅到熟悉的木质清香,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劝阻,余光已然瞥见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孟源的额头。

    “等会……”

    “别怕!”

    感受到怀中动静,邓连策环住人的双臂又紧了紧,将娇娘的解释再次泯于无声的同时他还信誓旦旦震慑着容于血色模糊的人,道。

    “你个阴魂不散之人,敢来纠缠娇娘,今日我定让你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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