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所处的三不管之地,乃是一座叫做七灵城的地方。疾病,贫瘠,饥饿,每一年都会带走了这座城中半数的生命,头七归灵,得名七灵城。
她一身云疆服饰出现在此地时,早已被当成肥羊盯上,这里的人没有条律管束,活着就是最大的目标,她仅仅被偷走了银两已经是被眷顾。
虞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着装的问题,去了一个破败的成衣店,用她身上的衣饰去换了几身朴素无华的衣裳,再出现时已没有那么引人注目。
她跟着阿婆长到五岁,基础辨认草药的能力还是有的,大病无法,一些小的病症她还是拿手的。
白天,她便去城外的山里采药,傍晚拿到七灵城内售卖,兼之看病。
七灵城的医师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赤脚大夫医术也并不高深,七灵城的乱葬岗,早已树满了坟碑。
虞来到此地后,两相对比,竟然还是属医术精湛之流,加之她周身给人的仁怀慈善感,来找她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逐渐在周围小有名气。
城内的百姓大多数拮据,看病的东西也是以物换物,河里打的草鱼,鸡蛋,通通成为看病的物资。她也不拒,来者照收,依靠这些东西短时间内也算是养活了自己。
富裕者给予银钱,贫穷者以物相抵,两物皆无者病愈后采药相抵亦可。
渐渐的,周边人都知道,城中来了个小小的姑娘行医救人,无钱者也可相看,每一日她的摊子前都没有离开人。
瞎了双眼的老婆婆,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流泪,“虞大夫,此次若不是你,我那孩儿这遭可就撑不住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虞平静的看着老婆婆,安静的听她诉说,她口中的孩儿所生之病,也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因为无钱就医,生生拖到病重。碰到虞后才算是好起来。
人无贵贱,可仅仅是个小风寒便差点要了一个人的性命,这一瞬间,虞意识到生命如此的渺小易碎。
老婆婆留下两枚鸡蛋后,便步履蹒跚的走了,旁边的人瞬间补上,口中絮叨着病症。
虞看着老婆婆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从前,行善之事只为云疆,舍弃狭隘情感,顺应旁人的心愿活成一个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待任圣女。
如今,她随心行事做回了自己,却体会到不同以往的经历和情感。
她大约…有些理解父母那时不惜生命也要做的事情了。
虞进度缓慢的存着盘缠,碰上阴雨天无法上山的话,她便背着药箱去上门看诊。
这一日,她刚刚收拾好摊子,准备回歇脚处休息。
借着昏暗的天光,有人急匆匆奔来,她认出来这是她前段时日里看过病的女子。
那名女子包着破旧头巾,衣衫褴褛急匆匆奔来,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哭道:“虞大夫,您快跟我去城隍庙看看奶奶吧,她这几日里时冷时热,今日晚间喝了点粥后便一睡不醒,可怎的是好啊…”
城隍庙里住的都是些没家的乞丐,食不果腹,往日里生了病没钱医治只能等死,虞来后他们无钱也可医治,个个都把她当初救星看待。
虞安慰道:“别紧张,我随你去,你细说下经过。”
女子擦擦眼泪,强自镇定下来,回忆道:“那日…”
她们趁着渐深的天色,赶回了城隍庙。
城隍庙里有男有女,上至老者下至幼童百十口人挤在四处漏风的地方,整个环境脏污不堪,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甫一露面,虞便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往日里,他们也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位大夫的名声,未曾亲眼得见。
脏污的乞丐窝里突然出现个天仙似的人物,虽然她现在蒙着面,但那通身的气质做不得假,让人不由想要窥伺她面纱下的容颜。
有人跟布衣女子搭话,“金禾,这是谁?”
金禾神色惶惶,急着去看奶奶,匆忙答了句:“这是虞大夫,我请来救治奶奶的…”
说完她没在管身后众人的目光,急匆匆带着虞往里走,“虞大夫,请跟我来。”
虞点头,目光看向周围一圈人,众人脸上大多数是麻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其他都是奢望。她缓缓的走过,衣衫在行走间擦在地上的稻草上,带着细微的声响,敲在人的心底。
金禾的奶奶是个身材干瘦矮小的老人,萎缩的靠在墙角,脸色发青。
虞放下药箱,蹲下来仔细观察她的症状,两指搭在奶奶腕间,细细感知。
呕吐,低热,腹泻…
半晌她收回手,问金禾:“可有吃什么不洁的东西?”
金禾还未回答,身后嗤笑声起,“在这里面,哪里还分什么洁不洁的,能吃进去嘴里的东西,都是救命的。”语气里满是对虞的嘲讽。
金禾羞愧的低下头,她嗫嚅道:“…粮食短缺,奶奶饿了几日,我便采了些东西煮了点粥不知是不是因此长导致奶奶生病…”
虞敲了敲手指,“那些东西可还有残余?”
金禾摇摇头又点头,“都煮了,碗底还有几片残余的叶片。”
“拿来我瞧瞧。”
金禾应声,急忙起身跑去门后面去找。
这个间隙,虞身后悄悄围了几人伸手悄摸的伸到她的药箱里。她转头正与前头的那人对上视线,还未做出反应,一旁陡然伸出来一根长竹竿狠狠敲在小偷小摸的人手上。
那人吃痛缩回手,口中怒骂:“死老头,管什么闲事!”
距离虞不远处的另一处角落里,蹲坐着一个衣衫破旧但好歹衣能覆体的老头,他面前放了个破碗,手上拿着个长杆正在往回收。
听到小辈不客气的辱骂也不动怒,他捋着花白的胡子,抬眼冷笑道:“连医者救命的东西都偷,是嫌这城中死的人还少吗?”
那人骂骂咧咧的收回手,却再没动手。人人心里都清楚,七灵城已是座半死的城,这个当口还有人愿意救助已是难得。
虞看向老者,远远作偮行礼道谢。
老头闭上眼睛,没再管身后闲事。
角落里的幼童睁开眼睛,一双眼睛久久的注视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禾抱着碗从门后奔来,惶急道:“虞大夫,便是这个,您瞧一瞧。”豁了口的碗里残余一点清水,上浮几片发黄叶片,就成了金禾口中的粥。
虞伸手捻起其中叶子,置于鼻尖细细嗅闻,叶子反面发紫,这是一株灰菜的异株。人们常常将它们搞混,背面发灰的可食用,发紫的则有毒。
她举起这片叶子给金禾看,道:“这是一株有毒的叶子,老人家是中了毒。”
金禾被吓住,泪水涟涟:“都怪我,没分辨清楚…”
虞背过身从药箱里拿出催吐的草药,以及几包切好的草片树皮,递给金禾:“第一副药两碗水煎服,后面几副分三日服下。”
金禾连忙擦擦眼泪,伸手接过,感恩戴德道:“谢谢虞大夫,要不是你我真不是该如何是好。”
虞制止住她接下来的话头,“先去煎药吧。”
金禾这才匆忙离开,她也回头收拾自己的药箱,一旁的干草被她碰落,虞刚要去捡,身前一只略小的手飞快拾起,放在她张开的手心上。
虞一愣,抬头去看,须发皆白的孩子看着她局促的微笑,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大小。
这孩子…是天生血症之人,她心底有些讶异面色却不显,接过掉落的东西,波澜不惊的道谢,也不再多言语。
天生血症之人,须发皆白,出生起生命便进入倒计时,就算侥幸长大也活不过二十。
那孩子局促的收回手,一副想跟她搭话又不知怎么开口模样。
原先的偷儿目光看过来,嘲笑道:“怎么滴小怪物,你还想跟这位大夫走不成?哈哈哈哈医者心善,你求求她说不定就带你走了。”
周围人也看过来,视线嘲弄。
虞看向面前的孩子,瘦到脱相的脸,迥异的发色在平常人中被人辱骂当成怪物,她垂下眼睛看向他,询问:“你想跟我走?”
那孩子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璀璨如繁星,连忙点头:“嗯!”
“可我自顾不暇,无暇顾及你。”虞忽略心底的呼应,冷漠以待。
那孩子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他听到回答也没多加纠缠,耷拉着肩膀,缩回他小小的角落。
虞收回视线,目不斜视的离开。
身后众人起哄,“虞大夫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吗?仁慈不该是医者本分吗?怎么见死不救?”
“就是,看那小怪物还主动搭话哈哈哈,多期待啊…”
“大夫怎么生了个冷血心肠?”有人鬼叫。
虞嘴角勾起微笑,依旧满是神殿之中的仁慈平和,她低道:“我不是救死扶伤的医者…只是个公平交易的大夫。”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盘缠,以物易物,她绝不会做到如同父母那般境地。
父母之路,她永远不会踏足,哪怕此刻心底的怪物叫嚣着要对他人施以援手,她也只会走自己的路。
虞回到落脚地已近夜,她毫无睡意,爬上屋顶,睁眼看着漫天繁星发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三月。
睡不着,她便闭上眼睛复盘今日之事和明日要做之事。
…发烧呕吐的奶奶,伴有腹泻之症,为中毒…
虞回忆着草药用量,心底却不期然涌起怪异之感,她回忆起金禾早先和她的对话。
中毒之前时冷时热,分明是早有病症,后面的低烧,腹泻…
她猛地瞪大眼睛,坐起身,是疫病!
那奶奶所表现出来的病症,与当年云疆人染上的大疫一模一样!
而她跟当年云疆的大夫犯的错误一模一样,都以为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