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玉央便在苓婆婆家里落脚,小住了下来。
苏梵这几日大约是事务繁忙,并未出现。
玉央却没办法停下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曾告诉苓婆婆自己是虞曾经帮助过的人,感念虞的恩情,特来她出生长大之地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一连几日,在云疆寻找虞存在过的痕迹,期望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日暴雪,她无法出门,被困在苓婆婆家中,不期然和苓婆婆又聊到虞。苓婆婆眼底满是伤感,她擦着泪,向玉央缓缓叙述着虞的生平。
与外界传言的普遍慈悲悯人的大义形象不同,在苓婆婆口中,虞多了几分鲜活。
透过窗外漫天飞扬的雪,玉央似乎能看到那个舍己救世的女子昔日的风姿。
虞出生那年正赶上云疆青黄不接,本就不多的食物碰上极端严寒,人们生病染上疫病。她的父母是云疆的医师,承她父母恩惠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父母不分昼夜的救治因疫病而伤的人,疲于奔波,终究没能抵抗住病魔,在虞刚满三岁时,便撒手人寰。
虞的阿婆年岁已高,照顾她两年后也走了。
自此虞成了孤儿,靠着大家的轮流的照养有口饭吃,才勉强活下来。
“虞这孩子,我自小看着长大,她心思纯善,幼时顽皮也不过是捉弄邻居家的狗儿,狗儿猫儿偏偏还越是喜欢陪她玩耍。”
“后来她大了些,被圃圣女带回神殿选为继任人,云疆也逐渐恢复生机。此去便是七年不露面,连我都不怎么见过她。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说她是天生的圣,年满十五岁时,她执意要去外界,想要帮助曾如同她一般遭受过苦难的人…这一去便是将近两年,再回来时便带回来小苏梵…”
虞十五岁时带回了曾是乞儿的苏梵,关于她的事迹在外界久久流传,三年后圃去世,她继任成为朩冥神的人间使者“圣”。
她早早的戴上了面纱,掩住身为人的复杂一面,成为悲悯的使徒。
“后来…云疆冰川融化,到处都被淹了,人们迫切的需要一个替罪者,希望朩冥神能宽恕,结束这场浩劫。”
“一些罪名堆在她身上,虞成了众矢之的…”
苓婆婆苍老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苍凉至极。
“我至今不愿相信,她会犯下那些罪孽…”
玉央有些凉薄的笑笑,需要时众星捧月,替罪时毫不犹豫的处决,这才是复杂的人性…
只是有些事情她觉得不太寻常,遂问苓婆婆:“我曾听闻虞她…曾靠一人之力挽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不知真假?”
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闻言,苓婆婆叹了口气:“也只有外界还将她视为神,可云疆…唉!”
随后,她摇摇头:“外界之事虞她甚少透漏,我也只是听闻过一些。”
“这样啊…”玉央喃喃,手指无意识的捻着衣角。
半晌,她回神,抬头看了看门外,发现雪竟不知何时停了。
簌簌的脚步声起,门外有人踏着雪而来,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原色伞柄,翠绿色的墨竹盘亘在伞面之上,两相交映间,平添了几分自然生机。
那人穿着白色大氅,脖颈边滚着一圈绒毛,抬眼看来的瞬间,眉眼平和。
苓婆婆看见来人,喜笑颜开:“是苏梵啊,快些进来,外面这么冷。”
苏梵撑着竹骨伞,微笑的向她们点头致意。
玉央退后一步,让他进来门内。他抖了抖披风上被溅到的雪花,随手搁置在一旁。
苓婆婆笑盈盈的拉过他和玉央坐在小几上,略有些埋怨他:“怎么下雪天出来,也不当心身体。”
苏梵倒是不在意笑笑:“没事的婆婆,这点雪还压不倒我。”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一旁略有些拘束的玉央,礼貌关心道:“这几天,姑娘在云疆可还习惯?”
玉央略有些尴尬道:“是我多有叨扰才对,婆婆这里很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苏梵笑容依旧:“近日来,有些繁忙没来得及照应,婆婆曾说你是姐姐所救护之人,感念其恩才来云疆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不知可对?。”
“额,是的…”玉央有些言简意赅,她其实并不擅长撒谎,因此只简单回答,告诫自己多说多错。
苏梵眉眼平和,缓缓述言时更像是圣洁的神明,“雪已止,姑娘若愿,可随我去看看姐姐曾经住过的地方。”
玉央眼神一亮:“好,自然是求之不得。”
苓婆婆却是有些担心,对苏梵道:“大雪刚停外面寒冷,你要注意身体才是...”
苏梵轻轻拍了拍婆婆的手,示意她安心:“无妨,婆婆放宽心,这些年我的身体已好了许多。”
话至如此,苓婆婆也不好再多劝阻,只叮嘱玉央,好好照看下苏梵。
玉央按捺住情绪,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苓婆婆在门口殷殷相送。
玉央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这一幕,嘴角勾起细小的弧度。
苏梵柔和的声音响起:“燕姑娘在笑什么?”
她一惊,这人竟然如此敏锐,随即微微收敛起笑意,谨慎答道:“苓婆婆似乎很关心圣子...”
苏梵嘴角的笑意清淡,“不用如此拘束,称呼我名即可。最初时,名字的诞生便是为了方便称呼。”
在他身上没有那些规矩条框,平静随和。
他琉璃色剔透的眼珠看着茫茫雪景,嘴角噙着笑意,慢慢展开话题:“这条街我走了很多次,十九岁后再无人陪我走过,如今倒是有些怀念。”
再无人陪着的...大概是他心中想要陪伴之人已不在人世,玉央不知该如何接话:“那着实...是有些寂寞。”她看向两边街铺,“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去栖园,我姐姐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里她生活的最久,或许还能找到些残余的痕迹。”他叹息道。
岁月荏苒,一点点擦去旧日痕迹。而被留下的人只能希望时光能过的慢些,还能触及到旧人印迹。
玉央试探性的问道:“虞姑娘是为怎样的人呢?”
“姐姐啊…”苏梵垂下眼睛,并未直接回答,“燕姑娘可曾见过忍冬花?”
忍冬花?她有些不理解,“未曾亲眼见过,但略有耳闻,忍冬是很好的一味药材,清热解毒。”
苏梵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忍冬开在凌寒,凌冬不凋谢,终其一生都在被人赋予意义。”
“姐姐便如同这忍冬花一样。”
“忍冬花…”她喃喃重复,如同忍冬花?那是说她无私奉献之意还是其他?她算看明白了,这人说话有些深奥。
苏梵个高腿长,哪怕他刻意放缓速度,她还是不知不觉间落于他几步,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虽然刚下过雪,但街道上仍旧有行人出没,稚龄的孩童和小伙伴疯跑着,啪叽一声撞到苏梵的腿上,摔了个屁股蹲。
小孩抬头间,看见他那张泛着柔软笑意的脸,还未反应过来时,身后奔来的父母着急忙慌的奔来。看见这一幕急忙想要上前拉过莽撞的孩子,显然是认出来他的身份。
苏梵摆摆手制止住,他轻轻蹲下扶起小孩,擦掉孩子脸上沾染的雪花,无奈道:“平平,你怎么还是跟个小蟋蟀一样上蹿下跳。
平平红着小脸蛋咯咯笑了,语带亲呢:“苏梵哥哥,我可好久没见你了。”
苏梵笑了,打趣道:“那你有没有想哥哥啊?”
平平用力的点点头,眼神明亮,“嗯!”
平平的父母是对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见此情景还是忍不住靠近,低声道:“圣子…小儿唐突,您不可如此纡尊降贵,折煞我等。”
玉央站在他几步后,并没有上前交涉的意思。
苏梵摇头,站起身抚了抚衣袖上沾染到的地面落雪,并不是很认可:“吴叔多虑了,幼年您对我和姐姐多有照拂,如今我大了,您反而生疏了呢?”
姐姐指谁,他们心里门清。
吴叔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更白,颤抖着声音:“圣子您…还是莫要再提那位了。这许多年,我们都已经淡忘。”
苏梵却还是微笑着,“总要有人记着…别人的恩情。”
闻言,吴叔夫妇一副犯了大忌的样子,扯过平平,囫囵的行了礼匆忙离去。
待他们走了,玉央才敢靠近。
苏梵笑容里多了些失落,他抬头看了看走出乌云的太阳,无端有些刺目,他半眯着眼睛,“走吧。”
直到此时此刻,玉央她才明白,虞对于如今的云疆而言,如洪水猛兽无异。
难道…虞当真不是她要找的人?
真要论合适之人,面前之人恐怕更符合善珠的选择。
圣子的身份是隔阂,也是号召。苏梵每往前一段距离,就会有人过来朝拜,冬日里稀少的花类,被串成手串,递送了上来。
还有稚龄的孩童手掌上捧着受伤的鸟雀,殷殷望着。
苏梵轻点着雀儿的额头,那乳黄的尖嘴的小雀儿,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不多会便亲昵的蹭了蹭他伸出的手指。
众星捧月,慈爱仁善。
她看着苏梵的背影出神。
他似有所感,遥遥望来,眉眼带着清浅笑意。
玉央暗地深吸口气,罢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他有什么目的,她见招拆招就是了。
她小跑着跟上苏梵的脚步。
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苏梵才终于停住脚步。
他站在一处外墙是石头垒造院落前,郁郁葱葱的竹子从内里延展,映入眼底。
苏梵轻轻推开门,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便是栖园,虞曾住过院子。”
虞…他怎么不称呼姐姐了?她心底涌现出一丝丝怪异之感。
“请进吧…”苏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得她这么近。
冥冥中,玉央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不着痕迹的微微退后几步,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苏梵站着,嘴角依旧带笑,如同一尊悲悯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