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师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当萧错手中的一支竹竿打得他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在萧错面前的时候,他识趣地讨饶:“停停停,你们家师父何许人也啊,怎么教得你这邪门功夫,你这竹子怎么砍不断?”

    薛无咎由跪着改为了坐着,狠狠地喘了口气。

    “我家师父姓任名重字道远,昆仑派掌门人。”

    “没听说过,吹得吧。”

    毫不意外地,薛无咎又挨了一顿打。

    “哎哟,”他抱头鼠窜依旧犯贱,“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傻子,你还是好好调查调查去,免得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我师父就算骗我也是为我好,他真名不叫任重又怎么样?行走江湖使个假名很正常,再说了,就算他不是昆仑派掌门人也照样是我师父!”

    薛无咎一边躲闪,一边道:“执迷不悟!”

    后来他死缠烂打一定要跟着萧错过来见他的师父,萧错只得让他跟来。

    薛无咎看着手中的这根又细又软的针——梨花落。

    前朝有诗曰: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他给此针取名为梨花落,是在说中此针

    者必死无疑吗?

    薛无咎将针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用内力裹着,像是扔瓜子皮一般地甩了出去。

    太子回头去看,只觉有人在他头皮上挠了一下,有些痒意。

    薛无咎转头跟萧错窃窃私语:“管用吗?我怎么觉得他一点事没有呢?”

    “一个时辰后他就该见阎王了,而且那根针会化在他的脑子里,验尸也验不出来原由,我们走吧。”

    薛无咎还是有些不真实感,据萧错所说针上无毒,所以他才敢光明正大的用手拿着。

    可是针上无毒,如何伤人?

    他对萧错的那个盲眼师父越来越好奇了。

    凌婳站在楼上,手里握着栏杆,半倚在中庭柱上,脸上挂着笑。

    她好像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她趁着今日人多,没人注意她,青楼的打手多数又在楼下维持秩序,快速回屋,把她平日里的妆扮用具拿了出来。

    妆刷的制作流程与毛笔类似,只不过所用羊笔更多更厚更长而已。

    她用皂角把脸上的东西洗净,素面朝天,将锅底灰和香粉混合,试图把脸涂黑,结果不尽如意,太黑了。

    她又把主意打到茶枯籽上,茶枯粉的颜色偏棕与白色的香粉混合,涂在脸上现出了些偏棕黄的颜色,她明智地没有放过脖子,甚至连耳朵都涂上了。

    秀发垂落又被挽成了男子发髻的式样,发冠扣好之后——看起来依旧不像男子。

    她的头发太多,也太厚了。而男子的头发普遍是比女子短的,因为他们的发式普遍简单,留太长的头发下地干活岂不是太不方便了吗?

    古人曾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难道……他们连指甲都不能剪了吗?

    可以的,大街上多得是洗面店和理发店,它们还代理修剪胡子。

    头发烧成灰谓之血余炭,是一种很好的中药,可止血,化瘀,利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早在盛唐时期婉儿丞相便发明了刘海的发型。城里人还专门下乡收头发做成假发卖给妃嫔公主,以便让她们创造告种发型,撑起华丽的珠钗。

    只要留长发,不秃头,便没什么大问题,如果秃了头,千万要戴上帽子,否则会有人把你认成罪犯的。

    这都是汉人的风俗,如今已是新朝。

    好在他们没有强迫汉人髡首辫发,凌婳拿起剪刀干脆利落地把头发剪短,差不多剪到了与肩胛骨平齐的位置,把头发理好之后,又拿起眉笔点上青黛,把自己的眉毛画得极为粗旷,更是闭上眼睛,把自己较长的睫毛剪短了些。

    他把青黛,碳粉和香粉混在一起,涂抹在嘴上,让自己的嘴唇显得青黑发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那种。

    耳洞这个问题是不用担心的,元人男子常戴耳饰,近些年元人与汉人相互影响,汉族男子有些也有戴耳饰的习俗。

    她把男子的行装换上,偷偷的出了房门。

    不过这些依旧是没用的。

    富家小姐穿上男装是不会变成男子的,一切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

    女扮男装的女儿,大部分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女扮男装的,就算没有看出来,也会让人有所怀疑。

    除非她生得有些男相。

    凌婳的身高摆在这里,再怎么装也装不成男人。

    便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要去做,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青楼的老鸨,见她美色动人,让她最后一个出场,她前面暂时还有四个人,老鸨暂时还不会过来她这里。只不过她只有从正门出去才有希望,如果她从后门出去,青楼的姐妹和其它人会认出她的。

    但是她这个样子真的不会被认出来吗?

    思绪流转间,青楼恩客里,她看见一个人。

    很眼熟。

    “站住,你们后面这个人是谁?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带着?”

    萧错和薛无咎同时回头去看,萧错自然而然的抓住薛无咎的手,使劲的掐了他一下,快速开口道:“这是我带来的小厮啊,来的时候他突然尿急,我放他去了,不久前才进来。”

    “不像啊,你看你们家的小厮细皮嫩肉的,手上连个茧子没有,他真是男的?”

    凌婳的心跳得飞快,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拆穿自己。

    却不像她听到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惊天大秘密。

    虽然萧错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凌婳依旧能听见:“实不相瞒,这是我妹妹,这次花魁大选,我是陪我妹妹来的。”

    “什么叫你陪你妹妹来?你妹妹来,她可能是看看哪个长得好看,我们这倒是经常有女客人女扮男装混进来。你,你怎么了?你不是来看花魁的?”打手的声音同样鬼祟。

    “兄台,我妹妹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我确实不是来看花魁的。”

    “什么?”那个打手惊讶地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

    萧错掐薛无咎的手用的力气更大,他顺势是把他们两个相握的手抬起来:“怎么,看不出来?

    唉,兄台,你理解一下,圣上后宫佳丽三千,有一些皇帝,既爱男人又爱女人,有些公主养的面首也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男人嘛,女人嘛,人嘛,一有钱就变坏,这是富贵人家得的病,麻烦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说出去了我妹妹还怎么嫁人呀,我还怎么娶妻呀?

    今儿个场上有贵客在,咱们都是南人,我们过得也不怎么好,理解一下?”

    打手回过神来,表情一言难尽:“走,赶紧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薛无咎笑得呛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儿,咳了两声,“太好笑了,你是真有才啊。”

    箫正无奈道:“你笑够了没有?刚才一路上你都不笑,我说得时候你也不笑,你偏偏现在笑,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是那么没有眼色的人吗?哎,对了,这人谁呀?你认识?”

    在凌婳跟着他们出了城,走了好久,他们两个才终于想起来问他们带回的这个人姓甚名谁。

    “萧公子,你还记得那年青州城里,你爷爷寿辰之时戴着狐狸面具的那个人吗?我叫凌婳。”

    “原来是你啊,三年了,物是人非了。”凌婳从青楼里出来,萧错推测他这三年来过得并不好,因此只道了一声物是人非,再也没有多问。

    青州与京城相隔过远,如果她尚有亲人在世,她要回家的话,路有流民悍匪,她一个没钱没势的女子,实在不安全。

    如果没有亲人,也很难办。

    如果让凌婳跟着他们的话,恐有损她的名节。

    萧错直白地问,凌婳也坦然地答:“公子忘了吗?我是从圆满楼来的。”

    “确实忘了,你先随我去拜见我师父,等我禀告师父,再送你回青州。”

    “多谢公子。”

    滴水之恩,他日必涌泉相报。凌婳暗自发誓。

    我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但绝不能容忍尊严被践踏,绝不会将一生拱手让人。

    以身相许……还是免了吧。

    每逢乱世,人们对神的态度总会很割裂,有人问神……你们为什么置若罔闻,袖手旁观?

    可其实神是他们造的,他们可不信神,只是爱造神罢了,造神造得多了,自己也以为自己信了,等哪天清醒了,那神龛就碎了。

    人们连自己都供养不起,哪里来的祭品去供养神呢?

    乱世多荒庙,盛世点青灯。

    青灯光过盛,残灯不复明。

    也有人更加信神。

    就比如——段衡。

    任重把他带到破庙后,就没在管他,窝进草堆,倒头就睡。

    段衡觉得,他今天之所以获救是因为有神仙现世。

    在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他仿佛见到了金光,那个人眼含悲悯,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普渡众生的光辉。

    他绝对是神仙!

    一定是,而且他后背上的伤全部都长好了。

    他跪坐在草窝里,望向面前的泥菩萨,随之闭眼默念起了一段年少时跟随萧错在普照寺记住的一段残经。

    “都小声一点儿,我师父可能在睡觉。”

    萧错看见这里多了一个人,一时以为自己带错了路。

    “你是?”

    段衡回头。

    “阿衡?”

    这声阿衡和那张面容完完全全抓住了凌婳的眼睛和耳朵。

    过往岁月流过耳与眸。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原来她年少时那么活泼,那声“阿衡哥哥”那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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