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温谦煜已许久未见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沈明嫣只觉这次见他，温谦煜身上那少年意气仿佛是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持重的疏离之意。

    倒并非是这样不好，只是总像有得必有失，似乎随着那一场变故，已有一道不可逾越之鸿沟横亘在他们面前。

    她与温谦煜还能算是朋友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了。

    “沈三姑娘，沈四姑娘。”

    沈明嫣和沈明婳就站在旁边，温谦煜既前来恭喜，自然也不至于对这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他提及沈明嫣时，话里已不再有从前隐约夹杂的欣喜。

    沈明嫣向着他那边福礼以作回应，不知为何，却觉心里松了一口气。

    真要论起来，那一场变故因她而起，是她一时犹豫，方令温谦煜这无辜之人被牵扯了进来，如今他能放下，是再好不过。

    只是沈明嫣却终究欠他一句道歉。

    是以，待此间人散去时，沈明嫣便令自己的马车故意落下一段距离，等在一处少人的巷口。

    上一次，是太学院旁，温谦煜等着她的马车经过，这一回，是她等着他来。

    只是那少年人一场悸动，便如当日西沉金乌一般，眠入山野，余光将散。

    “温公子。”

    温谦煜打马经过，听到那马车里传来的声音，勒马停了下来。

    他没有下马，她也没有下马车。

    隔着车壁，少女的声音稍显轻柔，只是却字字清晰。

    “从前事因我起，我当对温公子道声抱歉。”

    温谦煜手执缰绳，目光看着前方一棵老树投下的斑驳陆离的树影，眉目柔和：“往事已矣，我与沈三姑娘，不过城外偶遇，三小姐不必挂怀。”

    他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顺着夏风被吹入马车内，沈明嫣听见车外马蹄声渐远，轻叹一口气。

    她原以为，历经前世，她早已不再对世间感情抱有什么期望，今日却突然发现，原来她仍旧需要“放下”，放下一段过去，她便又能继续有力气走下去。

    “姑娘……”陪在沈明嫣身边的映冬，总觉得自家姑娘哪里不太对。

    沈明嫣望向她笑了笑：“温公子是个罕见的好人，他以后一定有一番大作为，也会有个很好的人爱重他。”

    映冬不明白姑娘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可马车动了，沈明嫣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假寐，她也不敢再问下去了。

    初夏的风从长街吹过，吹来高中学子的欢声笑语，吹走那凉薄雨夜里一颗将死的心。

    *

    沈明晏高中后，沈家彻底成了整个上京城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登门拜访试探之人，更是要踏破门槛。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别看现在沈家就一个二郎在吏部当个侍郎，可往上数，有老太师立下的功劳，往下数有两位姑娘入上宫擢选，又出了个新科进士，还有个小的，八岁就上大殿得圣上夸赞，这可是前途无量。

    这时候结交，日后对方发达了，才好照顾。要不真等沈家人横行朝堂，哪还有巴结的机会？

    也不出沈明嫣所料，她那位原本不受人关注的庶姐，因兄弟姐妹们如今“出息”了，也被不少高门妇人“盯”上了。

    “这个可不成，有名的纨绔，不成气候。这个更不行，书都不读，一把年纪还要靠家里捐官，怎么竟挑这些人。”

    明园的厢房内，沈明嫣有些嫌弃地将沈明娴带来的几张画像扔到一边。

    这都是来沈家要准备说给沈明娴的年轻公子，因上次姐妹俩说话，沈明娴特意偷偷将这些画像拿来明园给沈明嫣看，谁知竟几乎被沈明嫣都否了。

    “让你说的，这满上京竟找不出一个厉害人物来？”沈明娴笑道。

    其实她对嫁什么人倒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上回听了沈明嫣说的那些话，便想着到底还是要个人品靠得住的，就算将来家里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帮衬一二方是。

    只是听沈明嫣挑了这半天，一个靠得住的都没有，未免有些惊讶。

    沈明嫣叹气：“这上京里自然有厉害人物，只是姨娘的眼光委实不行，二夫人对这事又不上心，二姐姐，要么你自己拿主意吧，姨娘那里哄过去就是，反正这事也是二夫人拍板。”

    沈明娴微惊：“这恐怕不好吧？就是这些，还是我偷拿出来与你看的，否则教人知道，倒该说我没规矩了。”

    沈明嫣摇头：“规矩是给人看的，若是好规矩也就罢了，一些烂规矩，看不见的地方还守它作甚？”

    她一边将那些画像拿开，一边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个想法来：“二姐姐，要么别在这些上京人里头挑了。”

    “不在这里挑？”沈明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沈明嫣笑道：“这春闱不是刚结束吗？我从前听人说，古时人都兴榜下捉婿，不若二姐姐也从新科进士里挑上一个如何？”

    这回可是真把沈明娴彻底惊到了，她一下脸颊绯红：“这，这如何使得？那新科进士个个前途无限，岂会瞧得上我一个庶女……”

    沈明嫣摇头：“嫡庶之别也就是上京城那些号称百年传承的老家族看重，那些外地入京来的，只管看你人品样貌，至多看看身家是否清白，哪管什么嫡的庶的？正好长兄要去恩荣宴，还能让他从旁打听人品，岂不知根知底？”

    “三妹妹如今越发令人惊讶了，哪里有女子自己谋划这些的？”沈明娴越听越觉震惊。

    似乎每次同这位三妹妹聊天，都能让她有些新见识。

    沈明嫣却不以为意，她一个活了第三回的人，早已不是小姑娘时那般，视谈及这种事为洪水猛兽。

    如今这世道，女子嫁人便如同又投胎一回，前世沈明娴嫁得不好，后面才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既有机会改变，这位长姐又将她此前说的话听进去了，沈明嫣自然想多拉她一把。

    “二姐姐，就这么说定了，我入宫之前，便替你将此事同兄长说了，兄长必定乐意帮忙的，我若入宫，也帮你打听打听今年新科进士可有靠谱之人，到时你自己再择一二，倘若你们两人有意，便请兄长禀明二夫人，想来二夫人也不会拒绝。”

    说话间，沈明嫣便真将这事安排妥了。

    沈明娴瞧着有些兴奋，却是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明嫣见她表情，笑着将她的手拉住：“二姐姐放心，此事没有那么难的。”

    不被重视也有不被重视的好处，沈明娴是金姨娘所出，又一向人前少言，小郑氏也并不像厌恶沈明嫣那样盯着她，她只要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家里便没人不同意。

    如今沈明婳也入宫了，小郑氏更没道理答应这么一个早已及笄却迟迟定不下的庶女，确如沈明嫣所说，只要找到了个靠谱之人，这婚事并不难。

    第二日入宫前，沈明嫣便寻了个机会，将这事暗中向沈明晏说明了。

    沈明晏一向照顾几位妹妹，听说是二妹妹的终身大事，自然谨慎非常。虽惊讶于如今两位妹妹胆大至此，但这倒也不算坏事，是以他当真认真留意起来。

    行去参加恩荣宴的路上，便与几位同窗多聊同科之人有哪些是外州府来的才子。

    而此时，栖凤宫内，大长公主祁霏也正将下头人呈上的一册今科进士的名册推到一边去。

    “许久不见，夫人气色还是那么好。”祁霏从玉蒻手中接过白猫，将之抱在怀中，这才与早已等在这里的一位美妇人开口说话。

    那人年过半百，鬓生华发，可却保养得宜，除了稍显丰腴外，仍隐见年轻时的风韵，正是镇国公夫人吴氏。

    听见大长公主终于说话了，她连忙应道：“托殿下洪福，倒还康健。”

    祁霏笑笑，又问道：“突然到本宫这里，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吧，该不会只是为了送这么一盆花吧？”

    殿中摆着一盆海棠，开得正好，便是镇国公夫人方才带来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