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懿
六年前。
S市一中毕业典礼。
清晨,天色依旧昏暗,大雨不久降至。主席台上的校长手握话筒架,唾沫横飞,底下的学生队伍里,困倦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公鸭一般的嗓音在耳朵里进进出出,傅南忘撇嘴拧眉,不耐道:“就你最能说。”只图自己讲得过瘾,一点不顾及学生死活。
将近一个半小时的站立,让傅南忘小腿酸到发痛,她嘶着气不停变换身体重心,抬眼却看见主席台边的蓝白色身影身姿依旧笔挺,心里顿时有了气,“这个傻子,站那么直干什么!”
“嘘——”身边的女生适时扯了扯她衣角,提醒道:“小点声,班主任往这边看了好几次了。”
“他爱看就看,谁管他。”傅南忘故意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反正过了今天她就要彻底离开这所学校了。倒是那个傻子,还把自己当成市一中的好学生呢。
麻雀低空盘旋着,天空隐隐漏下了几滴雨。
队伍最后,“砰”的一声,晕倒一个学生。
“啧。”傅南忘转过身,抱着双臂,频频摇头,“我说什么来着,又熬倒一个,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明明是前浪坚守在沙滩上。”
管纪律的班主任急匆匆走到队尾,找人带学生回教室休息,经过傅南忘时,还不忘甩给她一个眼刀。傅南忘对着他后脑勺挑了下眉,全然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典礼开始早,持续时间又长,像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大家都见怪不怪。
空腹导致的低血糖,人扶回去坐一会,吃颗糖就能缓过来。
刚上高一时,她常常为了多睡一会儿牺牲掉吃早饭的时间,也因为这个在某次早操上体验过两眼一黑的感觉。从那以后,她就在某人的严格监督下,养成了吃早饭的好习惯。
现在想想,确实利好长远。
“……总的来说,我们的办学目标就是要培养学生的思维能力,让每一个从一中走出去的同学都能终身受益,为此,我谨代表学校向毕业生们提出三点倡议,第一,……”
“得,一个部分结束,另一个部分又开始了。”傅南忘回过头,视线极快地从主席台前掠过,定格在台侧那道颀长的身影上。
他的腿笔直修长,脊背后颈连成一条直线。蓝白色的校服平平整整穿在他身上,没有一点褶皱,就连折叠在身后的裤管也一样。
低头,反观她自己,裤角随便卷了两个圈,露出一小节脚腕。袖口上一片显眼的墨迹,外套也是松松垮垮。
她耷拉下眼皮,暗自叹一口气。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兴许是身影的主人感受到了什么,等她再抬眼时,正对上一道温柔的目光,笑意隔着重重人群,直达她眼底。
“站那么久还有力气笑。”傅南忘没好气道。
真是个傻子。
料定对方不会读心术,也看不懂唇语,她干脆变本加厉道:“他们不给你找个椅子,你也不知道自己提要求,雨季本来就难熬,自己还不爱惜身体,笑笑笑,跟我笑有什么用!最后疼到睡不着觉的还不是你自己!”
她一口气念叨完,对面的笑意反倒愈发柔和起来。
视线里,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生怕她看不清楚似的,动作缓慢而饱满: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傅南忘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字一句道:“嘁,谁担心你。”
不知不觉,冗长的演说终于接近尾声,主持人调整好状态,快步上台串场。
“感谢校长的精彩发言,……,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欢迎优秀毕业生代表,高三五班的林双同学,上台发表毕业感言。”
随着话音落下,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无数道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了同一个地方。
主席台侧,蓝白色的身影从容转身,迈开步子稳稳走上台阶。银色拐杖轻轻点地,与修长的左腿交替着支撑起他单薄的身躯。
他个头很高,校长用过的话筒架高度只够到他锁骨。轻车熟路地做好调整后,他抬起长长的眼睫。视线扫过千篇一律的校服,准确而迅速地寻找到了那个鼓着面颊生气的人。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三五班的林双,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发表我的毕业感言……”
温沉的声音源源不断收进话筒,又从四面的广播音箱里缓缓流出。
忽然间,时间不再漫长,每分每秒都变得值得期待起来。
所有人都在静静聆听。
高三五班的林双。
理科年级第一,S市高考状元,北大医学院的准新生。
三年来,数不尽的光环笼罩在他头顶,市一中里几乎没有人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
他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好学生。
也是一个失去右腿的残疾人。
雨珠像细帘一样斜斜飘落,顺着微风不时吹进眼里。
有人叹息着取下眼镜擦拭,有人默默低头藏身前人背后,有人目光怜悯祈祷大雨迟降……
人群里,只有傅南忘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台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眼的人。
她相信,他会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 * *
毕业典礼结束后,沉积了许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傅南忘打着伞站在林双左手边,两人一路朝校门外走去。路上,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雨中朦胧的教学楼,闷闷道:“都没来得及拍几张毕业照。”
豆大的水珠落地弹起,彻底溅湿了她的运动鞋,她自暴自弃地踢了一脚水,不高兴全表现在脸上,“妈刚给我买的鞋,弄脏了回去又要被她数落,我讨厌下雨天!”
说完扭头,瞥一眼安静走路的林双,瞧他半边身体几乎都淋在雨里,矛头一转,一把拉住他手臂道:“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你要是淋湿了感冒了,我身上的罪名又得多加一条!”
傅南忘力气用得急,手里的伞架歪向一侧,雨水立马钻进伞内,在她袖子上晕染出一大片水渍。林双见状抿了抿唇角,伸出左手想要接过伞柄。
“你干什么?”傅南忘抽回手腕,避开了他的动作。
线条清晰的指节停在半空,林双看着她,温声说:“我来打吧。”
“怎么?嫌我打的不好?”傅南忘蹙起眉,“你专心走好你的路就是了,大不了我把伞再往你那边偏一点,保证淋不到你。”
大雨砰砰敲打在透明伞面上,林双垂下眼,神情有些低落,“雨太大了。”
伞又太小。
他故意把伞下的空间让给她,就是不想她淋湿。
“你把我的伞拿出来吧,我自己打。”林双转身,把自己书包的递给她。
湿漉漉的小狗挂坠顺着他动作碰在傅南忘手背上,心里的无名火顿时达到了顶峰,她一言不发把伞柄塞进他手里,冒着雨跑向公交车站,“你自己打吧,爱打几把打几把。”
今天的雨大风也大,他拄着拐杖本来就走不快,手里的伞也成了阻碍他的工具。
林双着急喊她:“南忘!别那样!会生病的!”
他声音不小,但傅南忘捂着耳朵,全当作听不见。
好在两人离车站不远。
不至于一下就被淋成落汤鸡。
车到站,傅南忘三两步就挤了上去,林双动作不便,只能眼睁睁看见她一个人走到了车厢后面。他一手握着伞,一手撑着拐杖,车里人多,没有他抓手的地方,也没有人主动给他让座。
拄拐的指节不自觉收紧,车厢摇摇晃晃,他必须更加小心。
半个小时以后,公交车停在了筒子楼前。傅南忘回头看了一眼,旋即从后门跑下了车。
林双捕捉到她眼神,暗自叹了一口气,转头向司机道:“叔叔,车里人太多了,可以让我从前门下吗?”
“我们有规定,前门上,后门下。”司机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按下了开门键,好好一个孩子,真是可惜,“以后注意点,到站就往后门走。”
林双点点头,向司机道谢。
他迈开步子,单脚踏进站台,还没站稳,手里的伞就被一股力量狠狠夺去。
先前撇下他的人重新撑开伞,站在两步外,伞下刚好空出半个身位。
见他不来,傅南忘回头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过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