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

    他咽了口干涩唾沫,划过喉头如吞刀片,他撑着木棍——倚杖着这根木棍,他才能去到长安。

    地上的沙尘聚成一堆在他眼中打转。

    他撑着一口气来到此处,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或许是脑袋沉重,他扶着木棍踉跄行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到长安,一定要。

    泛白唇色干裂,身上的甲胄无规律裂开,刀锋剑痕划破他的甲胄露出内里衣裳。

    那些士兵蒙着面,瞳孔中映着火光,举刀有序砍向他亲眷心腹时如同切菜。

    儿媳抱着刚满月的孙儿在乳母拥护下躲藏在水缸中,婴儿发出急切哭声,在院内响彻,蒙面士兵狞笑着犹如罗刹向他们靠近,尖刀刺向幼童弱妇,高高举起,狠狠摔下,他们无动于衷,甚至狂笑,好似天生嗜杀。

    他倒在血泊中,晕厥前无力看着这一幕,现下想起,心中悲愤冷颤。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如今被吓破了胆。

    若不是尖刀离他心房偏了一寸,此刻早已与家人亲信死在一块,再没机会去往长安。

    孟州逢旱灾,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他向长安递交灾报,迟迟不曾得到回应。

    恰巧河阳节度使叛乱,第一个入侵的就是孟州,可恨孟州驻军巡检早已与其暗通款曲,当夜就开了城门放贼入门。

    家中父母妻儿,幕僚府兵,婢妾奴仆,死的死散的散,他心如死灰,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

    那就是一定要到长安,向圣人禀报孟州发生的一切。

    忽而马蹄在他跟前扬起一阵呛人的灰,他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地面发烫,又平又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

    “郎君,没事吧。”马的主人跨下马朝他走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嘶哑的声音充满抱歉:“真对不住,姜某一时匆忙,未察觉您。”

    男人迷迷瞪瞪微睁开眼,朦朦胧胧中好似看见一个容貌迤逦的少年,穿着月白色圆领袍,腰间还佩戴着一块翠色玉佩,看着十分矜贵。

    又直觉熟悉,他倍感亲切,拉住少年伸出的手,语气断续,许久不曾进水的喉头干涩,连带声音也嘶哑粗糙,他问:“小郎君,长安,在何处?”

    少年微怔,转瞬后扬眉轻笑,十足的意气风发:“郎君问长安?”

    男人艰难点点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姜某足下,高马蹄下,正是长安。”姜平州答,他捋了捋高高束起的马尾,又道:“方才撞到你真是不好意思,不如先随我去寻个大夫医治?”

    作势就要扶起男人,男人摆摆手,又向北方高举交叠的双手,语气忽高忽低:“我无妨,快,快带,我进,大明宫,我要面圣。”

    若换做别人,定会认为这人疯了,那面圣可是普通人想面见就能面见的?偏偏他运气好,遇见的是姜平州这个圣人义子。

    察觉他话音不对,又见打扮古怪,身着甲胄却通身破烂,细看之下身上还有血迹伤痕,只是连日赶路,早已干透。

    姜平州敛了笑意,问:“郎君何事面圣?”

    男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激动,甩开姜平州的手,指着胸口,悲愤交加:“我乃是孟州刺史赵华晖,河阳节度使……”

    河阳节度使管辖三城五州五县,其中就包含孟州。

    姜平州以最快速度捂住赵华晖的嘴,将他拉上枣红大马,道:“得罪了,伯父,我是姜国公世子,定远将军姜平州,家父自途径孟州后就一直记挂伯父,有什么事先回府再说。”

    赵华晖久未进食进水,身体尤为虚弱,被姜平州扛上红马,迷迷瞪瞪晕厥前,难得一瞬清明,自己并不认识姜国公,更何谈被他记挂……

    姜平州上了另一头本来是要送去给李炤炤的胡饼,现下事态紧急,他猛地甩开马绳,一红一白两匹马极速消失在了街道,只余下扬起的一阵朦胧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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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帮朝臣吵吵囔囔也找不到一个有关孟州近日来的消息,最后还是门下舍人董利告退回政事堂寻灾情折子才算罢休。

    这般效率,如何能做好事?

    思绪至此,李炤炤不由叹了口气。

    事关一大州府要事,如此不疾不徐,这帮人是被喧闹繁华,酒池肉林泡软了骨头吗?

    就连圣人也只是微微颔首,不作表态。

    看来,万事只能靠自己。

    她刚踏出高殿的台阶,黛青雀梅卉年就一窝蜂拥了上来。

    雀梅将她交代的木盒递向前,她接过后,将腰间牡丹令交给卉年,“你拿着牌子,去寻崔家九娘与姚家六娘,就说本宫在……”

    还未等她说完,又一名中镇将打扮的年轻男子上前向她躬身作揖:“拜见元玄公主。”

    李炤炤颔首,但不解,眼前这人她并不认识。

    男子扯出腰间玉佩递向李炤炤,继续道:“臣是姜国公府九郎,姜平缰。姜国公有请殿下前往平康坊玉明楼一见。”

    姜灿要见她?这是为什么?

    李炤炤狐疑着接过玉佩,的确与姜平州的玉佩一样,都雕了只鹰,看来真是姜平州提过的义兄之一,姜九郎,姜平缰。

    确认来人身份后,她答应下来,转身对卉年道:“你叫她们前往平康坊玉明楼,有劳了。”

    随后就要与姜平缰同去,却见姜平缰踌躇着不动身,他再躬身:“请殿下移步姜国公府为殿下备下的车驾,不用仪仗。”

    这般神秘?

    李炤炤目含探究,原地不移。

    并非她一定要用什么仪仗,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不能直接摆明?若要对她做什么,那更不至于。

    她即将下降姜国公府,姜灿不可能对她有什么芥蒂,她跟她唯一的交集只有姜平州。

    “殿下,姜国公有些事,不便广而告之。”姜平缰硬着头皮,再道。

    看来非同小可。

    李炤炤点点头,指了黛青道:“黛青,你随我一同前去。”又目向姜平缰,好言好语道:“这样可以了吗?”

    姜平缰不知该如何作答,默然无言,带着李炤炤与黛青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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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兜转转来到玉明楼下,姜平缰搬出杌凳,撩开车帘,恭敬请二人下车。

    黛青先行一步,手持幂篱遮掩着李炤炤下车。

    李炤炤目露不解,她也不知该如何说。

    这是平康坊,男子寻欢作乐之地,李炤炤出现在此极为不妥。

    这位公主行事颇有章法,可在事故上又十分单纯。

    “殿下,此处是平康坊。”黛青讪笑着敷衍,语气愈发细沉。

    李炤炤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我知道这是平康坊。”来来往往,男女皆有,不知黛青为何遮遮掩掩。

    一旁的姜平缰却笑出了声,连忙敛气,解释道:“这位女史的意思是,此处殿下不便露面,还是戴上幂篱掩一掩的好。”

    听着二人打哑谜似的,李炤炤还是接过幂篱戴上,既然此处她不便出现,那姜灿为何会在此邀请?古怪得很。

    带着疑惑上了二楼,姜平缰为她推开最里头梨花木门,内里男子大马金刀阔腿在桌案侧位坐下,身后还立着一名亭亭玉立的女子,身材纤瘦,遮着层面纱,露出双含情脉脉的狐眼,额前梅花钿更如点睛之笔勾勒出美人模样。

    姜灿见李炤炤出现在门外,不疾不徐起身行礼:“臣姜灿,拜见元玄公主。”

    “姜国公不必多礼,邀本宫来此,是有何事相谈?直接开门见山吧。”李炤炤语气淡淡,不待姜灿邀请,就径直向内里走去。

    屋内装潢华贵,无窗却明亮,罗纱明帐散落在绘制仕女郊野出游的大屏风后,丝竹古琴摆放在靠近内里的桌案上。

    方才上楼时酒气冲天,男女笑声交杂在熏得人头昏脑胀的焚香中。

    这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殿下,请上座。”姜灿伸手摆向主位,腕低于肘,面上映着和善的笑。

    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李炤炤顺着他的意思在主位曲膝坐下,姜平缰回到他身后,与女子左右分立。

    “玉娘,烹茶。”姜灿又吩咐道。

    女子退到中间桌案,小仆幼婢垂目不视,端着煮茶的工具,茶点若干,鱼贯而入,放下后有序退出,还顺带闭上了房门。

    李炤炤摘下遮身幂篱,耐心已被姜灿磨得七七八八,不过她惯会隐藏情绪,所以面上还是呆滞木然。

    “殿下与犬子的婚事可是定在年底?”姜灿如同长辈一般询问着李炤炤。

    李炤炤也不清楚究竟在什么时候,当初只是接到圣旨,并不知晓婚期在何时,说起来她完全没有待嫁之感。

    下降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从宫内搬到公主府,只是要与姜平州日日相对,不过,她没有下降,也差不多与姜平州日日相对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李炤炤顿了顿,似乎不妥,还是接着补充道:“这是鸿胪寺与司天监之责。”

    姜灿点点头,面上并无不悦,还是和善道:“殿下繁忙,不知也正常,听闻今日是殿下第一日上朝?”

    姜灿是外节度使,有事可直接通禀圣人,无须上朝,所以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他都不清楚,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李炤炤抬眼看向姜平缰,果然姜平缰面色忽变,转瞬镇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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