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夏

    正中午的日头正大。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李炤炤刚回宫就来了。

    姜平州仍旧不放下李炤炤,要与她一同入宫。

    伦忠拂尘挥过,阻拦着他的脚步,手上无礼,面上谄媚,嘴上讨好:“十二郎,圣人在长生殿,只召二娘。”

    伦忠态度柔软却又坚决,李炤炤回宫定有重罚。

    李炤炤扯了扯他衣摆,面无表情道:“放我下来。”

    “若我硬要进宫,你该如何?”少年眉目艳丽,着一身银白华服,身姿清瘦挺拔,如墨的黑发高高束起脑后,正午的烈阳夺不过他的光辉,嘶哑的声音不冷不淡,令人不由产生一丝敬畏。

    透过他仿佛可见那驰骋疆场,杀伐果断的朔方节度使,姜国公姜灿。

    伦忠定了定心,笑说:“那今日兴庆门守卫郎将一同受罚,”紧接着,他清了清嗓,继续道:“包括来传旨的奴婢等人。”

    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姜平州入宫的。

    “那便不闯宫,我是进宫请罪。”姜平州一言出,万籁俱寂。

    众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不明他这话之意。

    姜平州揽着李炤炤,大步往枣红大马跨去。

    李炤炤立刻明白,于是出声制止:“宫内不可纵马,除非你要与我一同受罚!”

    “那便一起。”说话间姜平州已然跨上高马,李炤炤只能看见他冷冽似锋的下颚。

    他一拉缰绳,马儿高扬蹄子就要往宫内疾奔。

    伦忠大惊,而后对着崔晋阳使了个眼神。

    崔晋阳随即竖起长枪,肃声指挥:“列队,”面色肃宁,又对姜平州道:“今日无圣人宣召,十二郎不得入宫。”

    士兵有序列阵,长枪交叠,形成一个阻拦的姿态。

    “平州,此罪非同小可,我自己可……”李炤炤话没说完,就被埋入怀中,少年身上晒得暖洋洋的体温扑面而来,她的脸庞只与少年精壮的胸膛隔一层衣物。

    “事不牵连你等,速速让开。”姜平州神色坚定,起伏的胸膛在李炤炤脸颊滑过,她不由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从没有想过她有被姜平州噎到的一天,以往都是姜平州对她的所作所为愤然怒起。

    众人见状不由在心中腹诽,姜十二郎真不愧年少气盛,才与元玄公主订亲几日?就让元玄公主成为大魏首例妻纲不振的公主。

    伦忠肃清脑中想法,上前拱手:

    “牵不牵连,十二郎,你说了可不算。”宦官独有的尖锐嗓音,刺耳又自然。

    “果然是做了司监的人了,伦忠。”姜平州嘲意明显。

    伦忠一噎,似乎想起自己从前低声下气的模样,他深呼吸,昂起头:“十二郎说笑,纵使做了司监,也是圣人,娘娘的奴婢。”

    姜平州轻笑,这些宦侍说话素来滴水不漏。

    马有烈性,被锋利枪尖直指也毫不慌神,如同身上恣意张扬的主人一般,无所畏忌。

    马蹄踢踏破了阵型,队伍顿时伏地。

    只听少年扬声:“今日是姜某闯宫,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崔晋阳盯着少年的背影,抬手制止守卫无需再追,无声凝望。

    伦忠咬牙,脚下的砖似乎要被他跺烂,闭眼眨眼又恢复一副笑脸,他急急向崔晋阳告别:“十二郎此举真是胡闹,圣人那边还不知如何去说,崔中郎将,奴婢先行告辞了。”

    崔晋阳也向他拱手,虽是宦侍,可也是宣召圣人旨意而来,不可小觑,于是他郑重道:“公公慢走,”又沉重道:“今日兴庆门守卫不曾拦住十二郎,是为罪,稍后崔某便递牌子入宫请罪,还请公公在娘娘面前美言。”

    真是个憨直呆子,空有蛮力不曾世故。

    伦忠持着拂尘拍了拍他的肩,慰道:“十二郎最得恩宠,也并非自大之人,他既然这样说了,届时只会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我尽忠职守,便可。”

    是了,崔晋阳一拍脑袋,瞬间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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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匹驰骋在礓磋墁道,万籁声寂,肃穆庄严,马上少年夺目光彩,恣意潇洒,不少过往宫人看直了眼,待回过神来又大惊失色。

    十二郎疯了不成,宫门之内不准纵马,这是规矩!

    果真是恩宠无双,连宫门纵马都这般有失体统规矩之事都能肆意张扬,只是那被他埋在怀中的是哪位贵人,竟看不清丝毫容貌?

    姜平州停马在丹墀的台阶前,从马上扶下惊魂未定的李炤炤,安抚地拍了拍红椒的马头。

    “你此举太过荒唐。”李炤炤木塑的面孔透出一丝急切,这可真难得。

    “不比你当时对李奉下手荒唐?”姜平州回神,转头看向金殿。

    “你不能总揪着这个事不放。已经过去了。”李炤炤整容,语气平静又温和。

    姜平州知道这又是在敷衍他,“若是过去了,你就不会再在竹林遇刺,已经有人盯上你了。”

    他附上胸口衣襟,欲将藏好的黑衣人面罩拿出以证明,却发现内里空空,什么都没有,面色不由变幻,他将面罩往里塞得深,不可能会掉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李炤炤斜眼看姜平州,正要反驳他那句话,却见他面色凝重,她不禁收了和他争吵的心思,问道:“可是哪里不对?”

    姜平州摇摇头,沉声:“那个面罩丢了。”

    他不是莽撞的人,处事也还算妥帖,这个面罩非同小可,怎会说丢就丢,事情有些不对。

    李炤炤忽然想起严伯现说过,黑衣人衣着的布料很有意思,她语气忽缓,斟酌着:“国师说过,这个布料很有意思,或许该从布料下手,方能得知今日要杀我的人是谁。”

    过往宫人见二人纷纷行礼,在得令后又起身去忙活自己的事。

    “是,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处理。”姜平州仰头凝望着高殿匾额。

    匾额上俨然刻着长生殿三字。

    姜平州大步跨上台阶,李炤炤在他身后跟着,见他甩开下摆,径直在高殿正大门前跪下,喊着:“臣姜平州有罪,请圣人赐罪。”

    声音之大,在高殿四周回荡。

    李炤炤见状也跟着跪下。

    从殿内走出两位着锦衣华服,被宦侍宫娥团团簇拥的人,正是圣人与陈贵妃。

    “你何罪之有?”圣人声音沉重嘶哑,好似有些疲惫。

    “臣在宫门纵马,是为重罪,请圣人责罚!”姜平州喧宾夺主,只字不提李炤炤。

    圣人与陈贵妃视线交叠,而后扶额揉了揉脑门,颇为恨铁不成钢:“你糊涂啊!”

    又转头看向在他身后毫无存在感的李炤炤,又安抚地紧握住陈贵妃一双柔荑,斥责道:“还有你,你阿娘身体不适,你怎能气她后逃窜!”

    明明就是怀有身孕,她也已经知晓,为何还要粉饰太平得说是身体不适?

    李炤炤抬起头,目光冷冽地仰视着她仍旧高大威仪的父亲,与她骄矜尊贵的母亲,一时间无言反驳。

    在众人僵持不下时,姜平州挪着膝盖,向前两步,一把抱上圣人的腿,声音嘶哑又沉闷:“圣人!臣有罪!都是臣教唆公主出逃出宫!也是臣在宫门内纵马!求圣人责罚!”

    圣人被他抱了个趔趄,严肃的面孔崩不住怒气,但对这个自己养大的少年还是好声如哄孩子般道:“好了好了,没你的事,等会才找你算账。”

    “圣人,娘娘,都是儿的罪,一切与公主无关。”姜平州抱着圣人的腿愈发紧了些,大有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手的趋势。

    “平州,你先起来,有什么话等会再说,”陈贵妃也好言相劝,瞧着这孩子精致如画的面容,又想起他幼时玲珑可爱的模样,不由软了心肠。

    这一切都被李炤炤看在眼中,一种酸涩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滋生,她一言不发,无声且贪婪地希望他们多说些这样的话,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可耻地像个小人,旁观着自己父母对别人的疼爱,竟还心生艳羡。

    陈贵妃好像感受到她这股视线,忽而又变了副神色,看向李炤炤,染着鲜艳颜色,戴着珠宝戒环的手指直抵李炤炤:“孽女,一切分明是由你惹出来的,你认不认罪?”

    李炤炤毫不示弱,冰冷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好似毒蛇缠绕一般,又阴又凉:“娘娘要我认罪,我当然只能认罪,便如同幼时。”

    幼时怎么对待李炤炤的,陈贵妃自然还历历在目,这样对待这个孩子……不,这不是孩子,神道说了,这是恶鬼,夺噬她皇子的恶鬼,无论怎么对待,都无可厚非。

    陈贵妃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心道只要她再能求得皇子,一切都值得!

    她神色变幻,很快就定了心神:“那都是为你好,若无兄弟傍身,将来看你如何在大魏立足!”

    而后斜眼看向姜平州,越看越满意,语气欣慰:“再说其他的也用不着你担忧,吾为你挑选的夫婿,那是大魏难寻的好男儿,又是吾亲手带大的孩子,将你托付给他,吾对得起生你一场。”

    “……”李炤炤忽而有些疲惫,她哑声,问出了自己多年不解的疑问:“生而为女,难道是生来的罪吗?”

    空气蓦然凝固,圣人与陈贵妃一俱无言,他们好似被问住般,立定在原地。

    姜平州则将掩在她宽大道袍下的纤手牢牢扣紧,坚定无声地告诉她,不是的,这不是错。

    她甩开他的手,向高大的二人直起脊背,鼻腔有些酸涩,语气却还是带刺儿一般质问着二人:“既然如此,谢公为何教我读书,授我诗礼,明我理智?你们又要我在清醒中沉沦!”

    她如木塑的面孔骤然撕开一条裂缝,豆大的泪珠在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滑落。

    一颗一颗又一颗,落在长生殿整洁无尘的地上,捶打出透明的浪花,在干涸的地上掀不起任何波澜,然后被炙阳烤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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