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二十三对奇迹
红叶作品
第十六章各有不幸 (2)
“ 你得尽快赶回来,你父亲病危了。”继母杜阿姨在电话那头说。自从他来美国后,
继母从来没给刘晓龙打过电话,这还是头一次。
刘晓龙耳边嗡一声响,晴天霹雳,他竭力镇定地说:“ 我马上就去买机票。”
他收拾下简单的行李,赶去机场买了飞机票,就回去了。这些年来,他都没有回国
去过,不为别的,一来学业紧张,假期要打工,二来囊中实在羞涩。
靠在机舱的座椅里,刘晓龙闭上眼睛,父亲的面容,就清晰地浮在他的脑海里。迷
迷糊糊中他睡着了,恍惚见到父亲,背景是一片洁白,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神
色痛苦,仿佛在恐惧中挣扎着。
他握着父亲的手安慰说:“ 爸爸,你别害怕,你就要去天堂了。天堂很美好,没有
忧伤,没有痛苦。。。”
猛然从梦中惊醒,刘晓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看看手表,他计算着时差,
现在父亲那里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
这是一趟非常不舒适的旅程,由于是临时买的机票,需要转机,共飞了十九个小时,
到达目的地时刘晓龙浑身僵硬,腿都似乎如同木偶般不太会正常地走路了。
父亲唯一的亲弟弟,他的叔叔来机场接的刘晓龙。
“ 我爸爸怎么样了?” 刘晓龙迫不及待地问,梦中的不祥之感又涌上心头。
叔叔黯然地说:“ 你爸爸已经去世了,我本来想到家后才告诉你,但反正也是隐瞒
不住的,你早晚要知道,思前想后还是现在就说吧。”
“ 什么时候?” 刘晓龙楞住了,仿佛冰水浇头。
“ 昨晚九点。” 叔叔说。
那正是他梦见父亲的时候,想到父亲没有等到他就走了,刘晓龙忍不住悲从中来。
“爸爸,爸爸。”刘晓龙嚎啕大哭:“爸爸!” 他觉得胸口酸楚莫名,眼泪像破碎
的自来水管里的水止不住地自动往外流,堵都堵不住。
“ 晓龙,别太伤心了,我送你回家。”
外面下着大雨,刘晓龙一生中似乎还没见过这样多的雨水,从天而降,声势惊人,
这些雨水,也是天上的人们思念父亲的泪水吧。
“ 爸爸他到底是得的什么病?这么快。”刘晓龙问。
叔叔欲言又止,只是说:“ 先回家吧。”
回到家里,面对这屋子,刘晓龙从小在这里长大,此刻却显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墙上的水泥剥落,家具基本还是过去的,加了几样电器而已,只是装修了地板,而
那地板踩上去有的高有的低,继母说那年找人做装修时被黑心建筑公司骗了。
看见这寥落残旧的一切,刘晓龙觉得心头凄凉。
当晚,躺在小房间的床上,刘晓龙仍然止不住地流泪。心里仿佛裂开一个大洞,血
淋淋的,痛苦异常,不知怎样才能补上。
床是光板床,连个枕头都没有,杜阿姨没有准备任何东西,摆明了不欢迎他回家
来住的架式。刘晓龙将几件衣服卷成一团权当枕头,又将两件外套充作被褥御寒。
想起父亲的一生,他就忍不住心酸。父亲这一生几乎没有享受过一天好日子,生于
战争时代,青年中年的社会环境动荡不安,三天两头地搞运动,阶级斗争,人与人
之间互相防备,勾心斗角。物质条件也差,每天辛勤工作也只能勉强养家糊口温饱
而已。有些人还能从家庭中得到温暖安慰,而父亲连这一点点的幸福也没有。
父亲的灵魂现在在何处呢?刘晓龙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不会象灯灭了就灭了。
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上路,只差了十几个小时,他没有能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在飞机上梦见父亲的那一刻,应该是父亲的魂魄来托梦吧。
醒来已是早晨,杜阿姨的三个子女都来了,每个人还带来了自己的家人,家里立刻
变得拥挤不堪,几个好动的男孩四处奔跑大呼小叫喧哗打闹。
刘晓龙问:“ 你们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杜阿姨的长子冷笑一声说:“ 我们来帮忙料理后事啊。你们都在国外,平时从来不
管你老爸,不靠我们还有谁?”
杜阿姨的长子自称是个诗人,没固定工作,一家三口,儿子尚年幼,靠老婆打零工
和啃老生活。
刘晓龙在心底冷笑,什么诗人,会写几句打油诗就是诗人了?这年头写诗的人比看
诗的人还多,诗集畅销成了名才叫诗人,否则根本不是一项职业。
哗啦啦,一个男孩打破了桌上的花瓶,他母亲尖声叫骂起来:“ 要死啊,不长眼
睛。”
刘晓龙无心与他们纠缠,他的父亲此刻正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他要赶去见父亲最
后一面。
负责接待刘晓龙的主治医生看上去很年轻,端庄秀美,她说:“ 那天我们下了急救
通知书,要切开气管抢救,你妈妈没有在同意书上签字。”
刘晓龙纠正医生:“ 不是我妈妈,是继母。”
女医生说:“ 既然家属不肯签字,我们也无能为力。”
“ 我爸爸,他到底是得什么病去世的?”沉默片刻,刘晓龙问。
“ 癌症,淋巴癌。但不是直接原因。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时已经太
迟了,很抱歉。” 医生表示同情。
“ 他去世的时候,我继母在他的身边吗?”
“ 没有,那天她下午来看了看,然后就回去了。晚上九点你父亲去世,电话通知她
没有接,第二天早晨她来医院拿死亡证明书的。”
这么说,父亲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的,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守候,念及与此,刘
晓龙就忍不住对继母产生怨恨。
在天平间里,刘晓龙低头看着父亲,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的皱纹明显,面容
平静,表情并不痛苦,嘴角反而象是有一丝欣然的微笑,仿佛睡着了。他的这一生
过得并不幸福,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个解脱。
这是刘晓龙第一次面对至亲的死亡,他的内心酸楚异常,泪水不由自主地洒落。每
一念及从此后与父亲阴阳相隔,他再也没有爸爸了,尤其想到父亲是以自杀这种惨
烈的方式结束生命的,便痛彻心扉,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不知父亲在做决定的那个时刻,有没有想到他?
回到家里,那帮蝗虫已经呼啸而去。刘晓龙感觉饥肠辘辘,这一整天他都没正经吃
什么,他打开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连瓶矿泉水也没剩下。
杜阿姨说:“ 他们明天再过来,到时候我们开一个家庭会议,商量给你父亲办追悼
会的事情。”
刘晓龙点点头,说:“ 我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
回来时打开门,刘晓龙发现杜阿姨在屋里讲电话,她有点耳聋,没有听见他用钥匙
开门的声音。
“ 昨天早上我已经到派出所把老刘的户口注销了,我现在是户主了。” 杜阿姨得
意洋洋地。
“ 对啊,就担心这个。。。”
“ 如果他们问起来,我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嗯,嗯,好的,好的。。。
电话那头仿佛是老姐妹在教杜阿姨各种对策,两人一应一答着。
察觉到有人,杜阿姨就赶忙把电话挂断了。
“ 爸爸去世的那晚,你在哪里?” 刘晓龙走向杜阿姨直截了当地问道。
“ 我在医院,陪着你爸爸。” 杜阿姨很镇定地回答。如果不是知道实情,刘晓龙
真的会被她镇定自若的神态蒙骗过去。
“ 你不在医院,而是回家了。我问过了,主治医生证实的。”
杜阿姨面不改色,同样镇定地回答:“ 我一直照顾你爸爸到晚上六点,感觉很累,
想回家休息一下再去,没想到你爸爸九点就走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我没能陪伴
在他身边,我也很心痛。”
“ 那天晚上九点医院给你打电话通知你父亲去世的消息你为什么不接?”
“ 我回家后太累就睡着了,没听见电话铃声。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高血压,体弱
多病,也需要照顾。” 杜阿姨不慌不忙地回答,又转守为攻,态度强硬起来:
“ 你是在审问我吗?我替你们照顾你爸爸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在
国外又做过什么?只是逢年过节寄点钱来,那点钱就连零花都不够!”
上了年纪的人,高血压,体弱多病,刘晓龙注视着杜阿姨的那张脸,一张属于老女
人的脸,奇怪,人老了以后,怎么会变得那么难看?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她到医院拿了死亡证明,立刻赶到派出所,将父亲的户口注销,
将户主改成了自己的名字。医院和派出所之间的距离并不近,他记得那天还下着特
别狂暴的倾盆大雨,她怎么就顾不得自己体弱多病了呢?
自始至终杜阿姨在他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脸上连悲伤的表情都欠奉,刘晓龙的
心头仿佛有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半夜,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了夜的寂静。刘晓龙直觉这肯定是越洋长途电话,
从美国打来的,否则不会有人在这么晚打电话的。
果然,电话那头传来陶燕凌熟悉的声音:“ 喂,晓龙,是你吗?”
“ 有什么事情吗?” 刘晓龙心头涌过一阵紧张,母亲这时候从美国打电话来,肯
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 家里的水管堵住了,水倒流出来,我不知该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
说。
“ 你打电话找房东吧,让他叫人修理。”刘晓龙松了口气,同时又对母亲产生不满,
她明知道父亲病危,严重到他要紧急回国,他如何买机票,如何回国,心情如何,
从来不闻不问。如今却为了这么一件家务琐事深更半夜打越洋电话来骚扰他。
“ 哎呀,房东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没有啊。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他呢?”
“ 我没空,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爸刚去世,我有很多事情要办。”
“ 那你别多耽误时间,尽早回来。”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 不行!” 刘晓龙怒火上升,又气又急,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母亲还来纠缠不清,
对父亲的去世毫不在意,也真是够绝情的了。
挂断电话,不久电话铃声又再次响起,刘晓龙不予理睬。果然不出所料,还是陶燕
凌的电话,留言让他回电,又嘱咐他尽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