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这些年被称为美食之都，美食种类最为繁多，街头巷尾都散发着食物的香气，街上的女郎打扮入时，衣裙设计大胆时髦，各具特色，赏心悦目，酒楼食肆中的说书先生讲的话本也非同一般的新鲜，乃是新近流行起来的白话小说，通俗易懂，妇孺皆喜。

    叶无双坐在酒楼雅座上，座子上是鸳鸯火锅，一半菌菇清汤一半是麻辣汤，酸菜鱼酸辣开胃，西红柿炒豆腐，竹筒装的珍珠奶茶和竹吸管……

    她吃得很开心，她钟爱酸辣口味，但可惜的是这个世界没有辣椒，西红柿也没找到，可让她遗憾了好久，如今看来，风扶霜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嘛。

    [她也就这点用处了。]

    燕临在脑海里嘲讽道。

    [何必呢。]叶无双劝他。

    [被逼婚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气。]

    叶无双撑着下巴，眉眼微弯：[哈哈，我当然不气啦。我家里人又不会逼我。]

    [哼！]燕临轻哼一声表达不满，正要说些什么——忽闻环佩声声，珠帘相击。

    “皇弟，救命！”

    燕临眼眉一跳，在这个京城能叫他皇弟的女子，就只有他的两位皇姐——安康王主、如意王主了。*

    “皇姐？”

    他转过身来，眼前出现的两位美貌妇人云鬓散乱花容失色：“皇弟，求你救救你外甥女吧。”

    安康王主珠泪涟涟，“太子皇兄要将她嫁去齐国联姻！”

    燕临皱眉，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的，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对付皇弟你。”如意王主说道：“皇弟打下了草原和吴国，下一个就有可能是齐国或者是楚国，所以他们害怕了，才提出联姻结盟。”

    燕临神情错愕，“这么荒谬的事情，父皇没有阻止吗？”

    “父皇现在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他了。”

    自燕临就封之后，朝臣彻底站队太子，皇后又借机扮可怜，安帝怜她多年独守空房，又思名分已定，彻底放权，经过几年的发展，太子已经是楚国的无冕之王了。

    安康王主泣涕涟涟，死死地拉着燕临的衣袖：“现在能阻止他的只有你了，皇弟，请你万望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救救我的女儿。”

    如意王主也不由得泣泪哀求道：“我女儿明年到及笄之年了，求皇弟也千万要救救她。”

    燕临眉间皱起：“我知道了。”

    “临弟临弟，别别……万事好商量，你别冲动！”

    太子冷汗直冒，脖子上架了一柄森冷的长剑。

    莫说两位王主是燕临的亲姊，她们的女儿是他的亲外甥女，就算是要嫁的是其他宗室女也不行，齐国是他前世的手下败将，亡国之奴，和他们结为姻亲，燕临还丢不起这个人。

    “你不要脸，我还要。”

    “成成成，都随你……放开我。”

    燕临嗤笑一声，收剑离去。

    身后，燕朗太子恨恨咬牙，可恨。

    ——

    “阿临，你可不可以和扶霜订婚？”

    “父皇，母妃，你们在说什么鬼话？”燕临惊讶地看着他们。

    宸贵妃开口：“太子还未放弃和齐国联姻之意，因你有言在先，他不敢选宗室中人，就盯上了扶霜——她是帝王亲封的郡主，却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此事已经在朝堂上说了。”

    燕临眉目不耐，太子那么喜欢齐国，怎么就不自己嫁出去，到时候和那艘破船一起沉了得了，还省了他的事。

    安帝眉头紧紧地拢着，“现在只能对外面宣布她是你的未婚妻才能阻止此事——只是假的，等事情就解除婚约。”

    燕临嗤笑一声：“既然是假订婚，你们随便找个人不行吗？非得让我上是几个意思啊？”

    “这次是真的没办法，挑了好几家，都说八字不合，风夫人不得已只能找到我们这里来。你的八字和她的很合适。”

    燕临眉目似笑非笑，“不可能，风扶霜是什么东西？”

    安帝观察着他的神情，脑海灵光一现：“阿临，你有喜欢的人是吗？”

    燕临一下就没了声音。

    宸贵妃站起身来：“阿临，你那么排斥此事，是因为心里已有了人？”

    燕临一直没说话，其中意味十分微妙。

    宸贵妃问道：“是怎样的姑娘？”

    燕临垂下眼帘，这素来高傲冷漠的少年此刻露出的神情是醺然甜蜜的沉醉，那是深陷爱河的年轻人才会露出的神情。

    安帝叹息一声：“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会再勉强你了。”

    *

    阆风苑。

    “福宝……”

    风夫人看着自己的孩子稚气未脱的眉眼，眼中落下泪来，心都碎了：“我们不该来京城的，若是我们还在兰台老家，你就不用去齐国了。”

    风扶霜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娘亲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在哪里，我都能过得好的。”

    “不……”风夫人哭着摇头，哭得肝肠寸断。

    风扶霜将头埋进她的怀中，呜咽一声：“……我好怕……我不想去。”

    风夫人摸着她的头，动作温柔而悲伤，窗前的银杏金黄的扇叶摇摇晃晃，沸沸扬扬地洒下金光。

    她呆呆地看着那灿烂的金光，福宝，老天爷会保佑你的，你是有大福气的人，一定会化险为夷。

    屋外，两个少女靠着门窗偷偷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越皱越深。

    突然，她们深深地对视一眼，像是从对方的眼睛里明白了什么，互相点了点头，脚步轻盈相携离去，只留下一阵幽幽的菊兰之香。

    ——

    燕临正在房中写着字，忽然间一阵风吹起来，室内顿时盈满菊香和兰香。

    再一抬头，便看见两个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少女出现在房内，腕上各自佩戴着菊花和兰花编成的手环，散发出阵阵悠远的清香。

    他开口，慢条斯理地问道：“两位是谁？”

    佩着兰花的少女眉尖皱起来，“他还清醒着？”

    说着，燕临便昏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真厉害，竟然能撑怎么久。”

    “要快点，那些暗卫要不了多久就会清醒。”佩菊少女说道。

    佩兰少女点头：“知道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株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香草，将它点燃，如同歌唱一般念了几句话：

    “真言草啊真言草，口吐真言莫欺心，姻缘谱上定名姓，你的恋人是阿谁？”

    燕临眉目皱得死紧，唇齿纠结挣扎着：“……无……”

    “wu（二声）？“两个少女紧皱眉头：“究竟是吴？无？吾？还是妩、蜈、浯呢？”

    佩兰的少女飞快地挥动右手，让香气更加浓郁，可接下来，除了听见一个“wu”字外，再也没听到其他的字眼。

    时间慢慢过去，佩菊的少女越发急切，佩兰少女脸色却渐渐发白，她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猜测。

    “无者，没有，你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心上人，只是不喜欢扶霜殿下才不愿和她订婚，任由她被送去异国联姻。”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睫安静垂下的少年，有着世间最冷硬的心肠，身体里流动的血都是冷的，连美丽的容颜下都透出一股残酷无情。

    她抬起手来，正想做些什么，外面就传了一丝响声，两个少女互相看了一眼，“扶霜殿下还需要我们，不能冲动，我们快走。”

    书房里，闭着眼睛的少年背在背后的手紧紧地攥，殷红色的血从中流出，他脑子里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念头始终盘旋着：

    ……不能说……

    名者，命也……*

    ——上古的传说中，名字与命运息息相关，大神通者可通过名字看透一个人的过去未来或施加诅咒。

    *

    燕临又一次被召到宫中，还是为了风扶霜的事，他忍无可忍：

    “你们就非得把我和她凑一起吗？”

    风夫人向前一礼，“帝子息怒，事到如今，民妇不得不将一切和盘托出了。”

    燕临嗤笑一声：“说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怎么编？”

    风夫人说道：“其实扶霜的名字并不是我们取的，是有一日民妇在梦中听到的，醒来便怀了她。”

    “在扶霜出生后，曾有卜者路过，言她的命格至高至上，贵不可言。”

    燕临眉目嘲讽：“呵，别往脸上贴金了——”

    风夫人继续说道：“——除了名字外，我还得了一个生辰八字。”

    宸贵妃开口：“阿临，我们敢肯定你的生辰八字从未泄漏出去，但是风夫人手中的八字，与你的一字不差。”

    燕临脸上似笑非笑：“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想要知道很难吗？”

    风夫人接着说：“临帝子，您其实并没有这个心上人吧，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情之所至难以自禁，哪能这么多年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闻言，燕临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这些人知道个鬼的真相啊，是他不想追求吗？啊！

    好啊，这么想死，成全他们。

    他脸上露出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笑容：“行啊，便如你们所愿。”

    叶无双叹道：[倒霉……真倒霉啊。]

    燕临冷笑一声：[好言难劝该死鬼，不见棺材不落泪。]

    *

    根据古礼，订婚不仅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设下祭坛书写婚书，以此见证，敬告天地。

    燕临冷着脸和风扶霜站在一起，脸拉得老长。

    “帝子与扶霜殿下生辰八字相合，乃是天订良缘，若是结姻定然相互成就更上层楼，殿下应当遵从天意。”

    一位黑衣朱裳的老者慢慢步上祭坛，身后跟着两名年轻少女，她们身上穿着庄重繁复的衣物，身佩菊兰，手中分别捧着三足之鼎和无足之釜，盛着自涧间采来的蘋、藻、蘩。

    燕临看着他们，目光幽冷如鬼：“国师。”

    楚国国师低首，眉目虔敬：“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两位殿下，绝无私心。”

    祭坛前，国师执笔，一笔一笔地将双方的名字一点点地写在婚书上。

    燕临目光幽幽，深沉难辨。

    书墨落下最后一笔时，他抬起手来，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却猛地转头过去，看到比他先一步倒下的风扶霜后，他满意地失去了意识。

    燕临前一世身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和其他皇帝不同的是，他没有后宫。

    父母在世时没给他订下什么婚约，成年后大臣们开始为他组织选秀，结果出事了：他当场吐血昏迷，所有秀女一个不落地昏死过去，离当场去世只差一步之遥，克妻之命声名远扬，人人闻之而色变。

    燕临重生后可是难得的好心，架不住有人上赶着找死啊！他能怎么办，当然是成全她啦！

    宸贵妃和安帝在燕临倒下去时就脸上大变，“阿临——”

    风夫人也飞身上前去看女儿：“福宝……”

    在短短的时间内，两人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连呼吸都渐渐微弱起来。

    “国师！阿临的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帝急得一把把祭台掀翻了，又将婚书一手撕碎，“早知如此，我何苦这样逼他！”

    国师脸色大变，“不！怎么会这样？”

    燕临帝子命格霸道，不能与任何人结亲，执意结亲，轻则两败俱伤，重则一命呜呼，所以他此生注定无妻无子。

    但风扶霜是不一样的啊，她的命格和燕临帝子的命格相辅相成，和谐无比，这是天作之合，命定的婚姻，绝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啊。

    但在安帝撕毁婚书后，燕临和风扶霜的状况竟然肉眼可见的速度地恢复起来，除了昏迷不醒已无性命之危。

    面对这种情况，国师自闭了，他的水平就真的这么差吗？

    *

    少女眉目清冷脱俗，如同不染尘埃的神女一般出尘，她躺在床上安然沉睡着，屋子里盈满了至真至纯的香气。

    叶无双睁开眼睛，看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

    妇人眼含热泪，捂着胸口，看着床上的少女不敢置信——她已经在床上睡了整整三日，怎么叫都没有醒来，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七岁前，她从未醒来过，往日的那些欢乐时光，都如同幻梦一般，让他们肝肠寸断。

    如今，她终于醒了吗？

    叶无双开口：“两位……”

    风夫人脚下踉跄，几欲摔倒在地，可她的女儿没有来扶她，她用一种极为悠远深彻的目光看向她，眉目并不故作冷漠，却自带一种清冷脱俗的疏离感，圣洁、出尘。

    人道扶霜殿下飘然若仙，但没有任何一刻比如今更像一位仙人。

    她眼中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叶无双悠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请两位稍微出去片刻。”

    男人更加沉默地点点头，慢慢地搀扶着妇人出了房间。

    “这叫什么事啊。”

    等他们出去后，叶无双用手揉着眉，难得有些无措，她走近妆台，对着里面的镜子发呆。

    [主人。]九尾猫轻盈地现身，[现在一看，这张脸和主人就有三分相似了，不愧是您在另一个世界的同位体。]

    “扶霜，无双，还有这张脸，”叶无双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的。”

    [这个世界太奇怪了。]

    叶无双低着头，眉目微微颦着。

    “笃、笃”

    不久后，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

    叶无双轻轻地叹气：“请进。”

    妇人，不，风夫人和她的夫君风乘月沉默着地走了进来。

    叶无双也沉默着，传闻中，风夫人温柔、慈爱，风乘月麋鹿心性、潇洒赤诚，都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好性情……

    可如今相对，却只能默然、不语。

    她再一次叹了一口气，感觉人生从没有过这样无话可说只余叹息的惆怅，

    沉默了良久，风乘月终究还是开口：“请问阁下是……？”

    叶无双眼睫轻轻一动，她下颔微抬，容貌寸寸生辉，每一处线条都漫出惊心动魄的美丽：

    “在下叶无双，举世无双的，无双。”

    无双，扶霜。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男人和女人脸上都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情，他们的脸色都慢慢地苍白起来。

    之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直到门外开始传来阵阵喧闹，轻声劝告的声音、厉声阻止的喊声，还有名贵的衣物在快步行走时的摩擦声，剑身被长风敲击之声。

    叶无双几乎能想象到那提剑而来的落落风姿了，她嘴边掠起一丝微笑，轻轻道：

    “原来阿临已经醒了吗？”

    这时，心急如焚的燕临已经打倒了阻拦的人，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视线里的那人，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从眉眼到指尖，每一处都好看得得不得了，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让人喜欢，就像在梦里一样，在梦里看见她，只是看着，就有无边的温柔和快乐生出，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然而，她会愿意吗？

    她神色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漫不经心，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神话中逍遥自在心无外物的神女，曾否有过垂顾凡夫俗子的事例？

    于是在无尽的欢喜中，又生出浓烈的悒郁之情。

    叶无双忽然转过身来，与他目光相对。

    她对他微笑，唤他的名：“阿临。”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一刻，他得到了神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