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声音低沉，[今年八月，吴国有一件大事发生——这可真是，恰逢其会。]

    叶无双眨了眨眼，忽而唱起歌谣: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天子？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吴国皇帝夏侯坚，勇猛过人，知人善任，励精图治，外开疆土，内修国政，在位期间，吴国国力大增。

    然而，这样一位雄主，临死前却做出了一个昏庸之举，竟然下令让“三贤”为他殉葬，三位贤人都能征擅战，是百中挑一的将领，曾为吴国立下汗马功劳。他们殉葬后，国人对此悲痛万分，赋《黄鸟》之诗，以此表达对殉葬的控诉与悲伤。

    唱完后，叶无双淡淡一笑：[天庆三十二年八月，吴皇夏侯坚逝世，而如今，是天庆三十二年七月初。]

    燕临笑意更加愉悦，为这不谋而合的默契：[英雄所见略同！]

    叶无双抖动缰绳，跨下良骑长啸一声，如闪电飞奔而去：[那就要加快速度了。]

    *

    快马加鞭下，他们总算是在吴帝死前到达了吴国首都。

    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脸上都有几分严肃，进出城门的盘查也更加严格，想来如今夏侯坚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妙到无法隐瞒的地步了。

    叶无双在吴都住了下来，耐心等待时机。

    没等几日，皇宫传来天子崩逝的丧钟，太子夏侯海登基。

    她微微一笑，“时机已到！”

    夏侯坚的陵墓为和陵，修建了二十多年都还没有完工，新帝为彰显自己的孝顺，下令征加五万民夫，以加快速度完成和陵的修筑。

    征调而来的民夫没日没夜地修筑和陵，数千名能工巧匠不分日夜地布置机弩暗器，数量庞大的金银珠宝、奇器珍怪，全部都被放入暗无天日的陵墓中。*

    叶无双报名参加了劳役，再趁机给负责此事的官员送了一份厚重的礼，便得到了一个管着约百名民夫的小管事职位，因此，她得以亲眼见证皇帝下葬的场景。

    七十二名杠夫们抬着梓宫出行，上千大驾卤薄（仪仗队）手中举着兵器、幡旗、纸扎、烧活，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身着丧服倾巢而出、和尚道士诵经念咒声不绝于耳，绵延数十里地。

    帝王的棺材缓缓下放，在白茫茫一片缟素、哭声如雷中，地宫就此封闭。

    ——同时，留在里面的，还有数千名活人。

    看着这一幕，她不由得摇了摇头，感慨：

    [不愧是，末代之君。]

    夏侯坚是一代雄主，然而他选继承人的眼光却是很差，对方不仅是末代之君，还是一个十足的昏君。

    他临死前下令要“三贤”陪葬，或许有让新帝下令免死、以此施恩收服“三贤”之意，况且，有了这道先帝遗诏，“三贤”的性命随时拿捏在新帝手上，他们会是皇帝最忠心的臣子。

    而夏侯海却选择了借助这道遗诏尽除先帝之故臣，安插上自己的亲信，以此尽快掌控朝堂。

    这其实也并不失为一条道路，只是，他在其中所做之事，未免过于残酷。

    古时讲究事死如生，人们会把死者生前喜爱的车马器具等物品用来陪葬，让死者在阴间也能享受到生前的生活，而有时候也会将死者的妻妾仆役一起殉葬。

    吴国有外族血统，人殉之风更司空见惯，然而即便如此，吴国新帝的做法也引来了极大的非议：

    因为给夏侯坚殉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止吴国“三贤”，先帝后宫无子者，生前宠信的宫待仆从，也全部下令殉葬。

    为了不让工匠泄漏陵墓的机关构造，待夏侯坚下葬后，他更下令将数千工匠尽数关在陵墓中，活活窒息而死。

    殉葬而死的名单上，加起来有数千之人，征调役夫累饿而死的，不知凡几，葬礼消耗的国库财富数目则更为惊人。

    ——

    [临其穴，惴惴其栗。]

    地宫彻底落下封死，吴国的新帝已经率领群臣毫不留情地离去，享受他得到的无上荣耀。

    那些留下看守的役夫兵将面面相觑，被封死的陵墓中活人的哀嚎哭喊之声，和着鸦叫声声，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非人哉！

    入夜，叶无双慢慢地行走在地道下，经过漫长的时间，她终于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昏暗的墓室，里面依次围坐着数千人，服饰不一，或是宫装妃子、或为内侍太监、或是工匠、或是朝臣官员，皆是形色仓皇。

    听见脚步声，这些人浑身颤抖，惊魂未定地望来。

    她看着他们，从容而笑：“诸位可好？”

    那些人旁边的强壮汉子们都站起来，拱手低首，尊敬地喊道：“大人。”

    被那些人隐约围在正中央是三个男人，神色坚毅沉稳，他们也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当即便是五体投地，叩首而拜，泣不成声：“恩人救活我等之性命，君之恩义，数世不足以酬，愿结草衔环以报。”

    其他人恍然大悟，乌泱泱跪了一地：

    “多谢恩人！”

    “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

    叶无双微微一叹：

    “各位过誉了，这种事无论是谁，都是看不过去的。”

    众人闻言泪流，回想起被活埋的恐惧，脸上狰狞含恨：“恩人啊，这不是人能干的事啊。”

    匠人中的领头人懊悔不已：“我没想到啊，当初恩人同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为什么会不相信呢！苍天啊，这世间岂有如此残暴的皇帝啊！”

    叶无双又是一声叹息，这些人心中更是悲痛难过。

    良久之后，她才说道：

    “各位的怨恨与难过，我心里都是很明白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我们还要想办法逃离这里。”

    她轻声开口：“在所有人的眼里，你们已经死在了皇陵中，若是贸然出去，只怕不止是自己会死，还会为家族带来杀身之祸。”

    这些人都很惊慌，“这可怎么办呢？”

    叶无双低下眉眼，长叹一声：

    “——做下这等杀头的滔天大事，难道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人命关天，恻隐之心无法抑制，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啊！”

    她落下泪来：

    “事已至此，我和诸位之间，又有什么可以欺瞒的地方呢？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而怪罪我接下来的话。”

    众人闻而泪流，“恩人言重，再造之恩，岂能有怪怨之举？”

    她叹息一声：

    “——实言相告，我并非吴国之人，而是楚人，我不日即将回归故国，以此逃避可能的牢狱之灾，各位若有不嫌弃我的故国、愿意背井离乡的，可以和我同去，相互扶持，共同克服长途跋涉的难关。”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定。

    “这……”

    他们都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要他们命的是吴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一旦有人被抓泄漏了消息，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甚至带累全家性命。最好的办法，便是离开吴国，去往楚国和齐国。

    这两个国家对他们来说都是陌生的，救命恩人是楚国人，他们自然更加倾向于去楚国。

    于是，在有人领头说要跟恩人走后，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说要去。

    叶无双看着殷殷望着她的众人，微微一笑：

    “放心，既然诸位如此信任在下，我定会竭尽全力。”

    众人一接触到她那含笑的目光，心里一下子便安定下来了。

    燕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此时，出声道：

    [这里有数千活人，外头又守卫森严，无双是打算令人运水运粮进来，再把这些人分批撤出来吗？]

    叶无双轻轻摇头，[这样的话，至少要折腾个一两月。时间太长了，日久生变啊。]

    燕临近乎叹息地道：

    [最好的办法便是舍弃一些不重要的，只把重要的人带出来，我们本来的目标就是子车三兄弟，但你不会这样做的。]

    叶无双微微而笑，[能在这样的境地下遇见，也是缘分不浅，何必计较太多呢。]

    她笑容从容：

    [何况，我既然敢许下诺言，自然是有把握的。]

    燕临发出一个疑惑的尾音：[哦？]

    叶无双抬首望向墓室远处，眼中流光一闪：[我的眼睛颇有一些奇异的能力，能识山川水脉流转之灵气，这些天我在皇陵附近找到了条出路，开路挖道很容易，路线距离很短，也是皇陵守卫最薄弱的路线。]

    燕临低声微笑：[无双真是，神通广大，既然如此，那么指挥暗卫接应之事，就由我来做吧。]

    叶无双轻轻点头：[正有此意。]

    说话间，一行人在出地道时，皇陵的工匠领头人悄悄地靠近叶无双，轻声地说：

    “恩人，咱们这么多人要跟着您去遥远的楚国，一定需要很多路费，小人有办法为您分忧。”

    叶无双微微转头，“哦？”

    匠人以手指地：“这儿可是到处都是金银珠宝，随随便便拿出来一点也尽够用了。”

    他“憨厚”一笑：“恩人也知我是主持皇陵机关建造的工匠头领，小人愿将机关图纸献上。”

    叶无双看他一眼：“这可是你们皇帝陛下的皇陵，你怎么敢呢？”

    匠人冷笑一声：“他儿子都要了我的命了，我拿点钱怎么都不算过分吧。”

    叶无双点头，微微一笑：“确实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