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

    郑欣然脸上的妆容很浓,盖住了她眉眼间的些许稚气,她踮脚亲了亲斜倚着车的男人:“好了,今天我要去车站接朋友,过几天再去找你,这几天你可千万别联系我。”

    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略带不满地说:“男的女的,我不能见吗?”

    郑欣然哄他哄的驾轻就熟,安抚道:“女生,她比我还小两岁,还是个小孩,你社会气太重了,我怕吓到她。”

    男人还想再扯两句,就见郑欣然身后走过来一个被宽大白色羽绒服裹着的女生,女生很瘦,跟郑欣然差不多高一米六五左右,长的很漂亮,年纪看着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

    不知道是风声的原因,还是太冷了,女生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点颤音:“是吓到我吗,欣然?”

    陈灿看到郑欣然脸上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挽着他的手臂在轻微发颤,她好像很害怕又很期待,眼中的泪水被她用力眨下去。

    转身前她低声在他耳边说:“就说你是我男朋友,我们感情很好,戏演好了,怎么谢你都可以。”

    陈灿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成交。”

    得到肯定的答复,郑欣然松开陈灿,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双臂张开怀抱住黎光又松开:“黎光,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不是说好下午六点去车站接你吗?”

    黎光没说话,只感觉浓烈的香水味冲的她头有些晕。

    郑欣然仿若没有察觉到她脸上凝滞的表情,语气中满是高兴跟她说:“之前怕你担心就没跟你说美甲店倒闭了,我现在在学化妆,这是我男朋友,叫陈灿,我们感情很好,他对我很好,很贴心。”

    陈灿脸上挂上公式化的笑容,往前走了一步,还没来及做自我介绍。黎光就拉着郑欣然往后退了一步,看也没看他一眼,动作利落地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手一扬裹住郑欣然。

    郑欣然从刚刚开始就急速运转的大脑被突如其来的暖意麻痹了几秒,她眨眨眼,泪水不知何时盈满眼眶。

    黎光认真地把羽绒服给她裹好,身上只有一件浅绿色的毛衣,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钉在了陈灿耳边:“是吗,贴心到让你零下六度穿个短裙在街上吹寒风?欣然,我不傻。”

    黎光捂了捂郑欣然的手,但她的手也是一片凉意,捂也捂不热,正如那年她买不起第二个烤红薯一样,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黎光说完她好像不需要了,就推开椅子往楼下跑,华烨被邻座的两个女生拦着要联系方式,等他追下楼,恰好是红灯,他一时也过不去。

    隔着来往的车流,他就只能看着黎光在对面站在一对情侣面前不知道说些什么,说了几句那个女生抱住黎光,黎光把衣服脱了裹在她身上。

    华烨急的发慌,瞥了眼红绿灯还有三十秒,一个不到十米的路口,红绿灯怎么敢一分半的???

    绿灯亮的那一刻,黎光往华烨这边走,华烨三两步过去,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了裹住黎光,护着她走出路口才训道:“零下六度,你把衣服脱了给别人,是生怕自己冻不死吗?”

    华烨身上的山茶花香混着寒冷的空气也没驱散黎光大脑里的昏沉,她浑浑噩噩地被华烨一路带到宾馆。

    华烨把宾馆里的暖气开到二十六度,被子裹在黎光身上,又在她手里塞了一杯热水,好半天再去试她的体温,触手还是一片冰凉。

    又等了一会,他再用手背去试黎光额头的温度,感觉有点发烫,掖掖被角柔声安抚:“你在酒店等着别乱跑,我去给你买点退烧药。”

    黎光一路上都没说一句话,听到华烨要去给她买药,才动了动,把杯子放到桌上,羽绒服脱下给华烨:“你穿外套去,外面很冷。”

    华烨忙把被子又给她裹上:“你也知道外面冷啊?我马上就回来,有什么想吃的吗?”

    黎光把自己裹成蚕茧躺回床上:“没有,我有点困,睡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华烨看着她的身影有些担忧,给她留了一盏台灯,轻轻关上门,在外面转了一圈买了一兜药跟温度计,一件羽绒服,又去打包了一份粥跟包子才回酒店。

    刚到酒店大厅,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华烨”,他对声音很敏感,只觉得这个声音柔又媚,很适合去做影视剧里狐妖的配音。

    他回头去看,酒店沙发那里坐着一个女生,身上穿着黎光的衣服,正对着他招手让他过去。

    因为下午黎光的状态,华烨现在对这个郑欣然的观感很不好,走过去也没坐下,声音带着点凉意说:“有事吗?”

    郑欣然把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桌上:“衣服帮我还给黎光吧,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我现在过的挺好,不用给我寄钱了。以后也别接不喜欢的画稿了,等我混出名堂再去见她,这次,就不见了。”

    华烨强压着烦躁,没接桌上的衣服:“黎光给你的衣服,你自己还。至于见不见面,她初三的时候一边准备中考,一边照顾薇姨,每天凌晨两点还在画画就是为了挣钱给你寄过去。

    这半年她都快把自己忙成陀螺了,好不容易挤出来三天假,为了见你一面,来回得坐十六个小时的火车,连个硬卧都不舍得订。你要是觉得对得起她熬的那些夜,不见也可以。

    我们明天下午三点的车,见不见随你,黎光现在在发烧,恕不奉陪了。”

    郑欣然看着华烨电梯都来不及等,直接走楼梯上去,嘴角竟还勾起点弧度:“你还真以为她画画就为了我一个人啊?”

    看到华烨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坐在原地愣了会神,手从桌上那件柔软的白色羽绒服上滑过:“黎光,我做了点自己都讨厌的事,现在没脸去见你,别怪我,好不好?”

    第二天华烨跟黎光在车站等到最后五分钟,黎光把脸埋进新羽绒服的领子里,往检票口走去:“走吧,她不会来了。”

    华烨见黎光背挺的极直,头一下也不回,脚步坚定地往前走,似是把昨天那个哭着说买不起第二个烤红薯的人丢在这里,再也不见。

    回程的高铁上,黎光一直盯着窗外出神,车窗框过一幕幕被大雪覆盖的农田与村落,高铁不像绿皮火车一样吵闹,繁杂,车厢里充斥着各种食物与酒水饮料的味道。

    每个人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言不语,足够安静的环境里,黎光的思绪如窗外飞驰的景物一般被带到八岁那年,那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见到郑欣然。

    华烨本在忙忙碌碌地按照说明书给黎光找药,等着开水放凉,就听到身侧的黎仿若神游一般,陷在过去的回忆里,突然轻声低语地开始叙述着她跟郑欣然的故事。

    “我第一次见欣然,是在小学旁边的巷子里,她当时穿的很破,大冬天的只有一件单衣外套,还穿着夏天的凉鞋。

    整个人脏兮兮的,被一个男生推倒在地上,身边围着很多高年级的小孩,时不时地踢她一脚,冲她吐口水,围着她说‘小破烂,吃垃圾,没爸疼,没妈要,摇着尾巴汪汪叫’。”

    黎光的声线很平稳,没有波动,哪怕是说着最后一句话时也好像只是一个局外人一般。但华烨看到她的手指紧扣着面前的桌板,指尖甚至因为缺血而发紫。

    华烨掰开她的手,把自己的手塞进去,黎光不再看窗外,低头看着华烨的手,眼中透着迷茫:“华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原来小孩子之间的恶意是那么不讲道理,只不过因为欣然穿的破了一点,他们就把她排做异类,肆意取笑。

    我当时仗着跟师父练了两年的武术,冲过去跟他们打架,可是我当时太小了,打不过,他们当着我的面揪着欣然的头发让她学狗爬。

    我气疯了,冲过去拉她起来,不小心被一个男生踢到了肚子,疼的我趴在地上起不来,那时候我就想,我穿的这么厚还疼,欣然只有一件单衣得疼成什么样啊?。”

    华烨知道现在说出来那些故事,对黎光而言心里会好受很多,至少说出来她就不再是一个人背着那些沉重的过往,哪怕他听到这里气的要命,也只能按捺住脾气哄着她继续往下说。

    “也许是看我半天爬不起来,穿的干净不像是没人管的小孩,那群小孩自觉惹出了麻烦,跑的比谁都快。

    欣然被打的时候都没哭,半天扶不起来我,坐在地上哭的我头都快炸了,等我缓过劲爬起来跟她说了会话,才发现她比我大两岁,当时却比我还矮半个头,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她当时一天都没吃饭,我想带她回家,她不肯,说她很脏,而且她妈妈看到别人带她回家就会上别人家骂他们多管闲事,骂的很难听。

    当时我口袋里只有两块钱,只够给她买一个烤红薯,红薯很烫,皮也很脏,但欣然吃的很快。走的时候,我想把身上的衣服给她,她不要,说会被她妈妈拿剪刀划破的。”

    黎光的手指扣住华烨的手腕,像是迫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一样:“华烨,我知道世界上会有妈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会偏心,但你说为什么会有一个母亲把自己的女儿当仇人一样,看不得她好一点?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呢?”

    华烨从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很小的时候,他对这个母亲这个角色还会有点幻想,后来就再也没了,他轻握着黎光的手:“虽然她妈妈不爱她,但黎光,这个世界上不只有妈妈这个角色,还会有很多人爱她,就像你一样。”

    黎光意识回笼,这才意识到对于华烨来说,母亲也是一个不可触及的伤疤:“对不起。”她迅速说道。

    华烨晃了晃黎光的手,笑着说:“没关系,我很幸运,从小到大都拥有很多很多爱。那后来呢?郑欣然为什么去了北京?”

    黎光靠回座椅里:“后来,我常常从家里给她带吃的出来,把自己的一些旧衣服拿出来给她穿。一直到我上初一,欣然初三。

    那一年,欣然妈妈不再给欣然一分钱,逼着她辍学打工去给她弟弟攒钱结婚。欣然想上高中,但她没有钱,我当时还不会在网上接画稿,就到网吧里打游戏做陪玩赚钱,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陆维。

    网吧里人很杂,总有人看我年纪小过来说一些不好的话,游戏上环境也不是很好,那一年陆维手把手教我怎么在网上接单赚钱,明里暗里帮我挡下了很多麻烦。

    欣然当时在饭店做服务员赚生活费,我跟她攒了一年的钱,最后凑够了她高中第一年的学费和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学杂费一千五百块,生活费一个月三百,总共才三千块,但我们攒了一年。

    欣然不是很聪明的孩子,平常又要为生计奔波,最后只考到清阳二高,但那也很不错了。我本以为上高中住校以后,欣然的生活就会过的好一点。

    但没有,发录取通知书那天欣然说要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我等了她很久也没看到她。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连鞋都没穿,手里攥着那三千块,跟被撕成两半的录取通知书。脸肿的话都说不清楚跟我说“黎光,我把你挣的钱抢回来了。”

    黎光说到这里笑了:“你说她傻不傻,谁要那些钱啊,谁要啊?”

    华烨拂去她眼角的泪珠,黎光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那天下午,我给欣然收拾好行李,托孙爷爷帮忙,改了欣然的车票记录,一路送她到永安车站,她说以后一定好好生活,再难都不会放弃自己。”

    “可是华烨,我好像来晚了,她不愿意跟我回去,我也接不走她。”黎光右手盖着自己的双眼,靠在座椅跟车厢的夹角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哪怕是流泪也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露出一丝怯态。

    华烨帮她把座椅调缓,把外套盖在她头上,隔着衣服轻轻拍着她:“黎光,昨天晚上我见过她一面,至少她现在过的比以前好很多了。等你冷静下来再跟她好好谈谈,不回清阳我们也可以帮她再找一个安稳的工作,不晚,一点都不晚的。”

    压抑的轻泣声隔着外套传到相邻的座位上,有人好奇地从手机屏幕上短暂移开视线往这边看,华烨侧身挡住所有探寻的目光,轻轻拍着黎光的手不曾停下。

    到永安车站时,黎光接到一条郑欣然发来的消息:

    黎光,我曾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结束这稀烂的人生,但那年你伸手拉我出泥潭,从此我仿若亘古长夜的人生里终于等到了黎明的曙光。

    所以为了这一点点光,我打算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我准备去深圳,到那边我会去学化妆,会有固定的职业跟住所,以后就像从前和你说的那样,在阳光下干干净净地活着。

    你别给我寄钱了,也别接自己不喜欢的画稿了,以后就画自己喜欢的画,做自己喜欢的事,多为自己考虑一点,等未来哪一天我攒够了底气,再漂漂亮亮地去见你。

    ——欣然

    黎光再发出去的消息前面缀上了红色感叹号,拨出去的电话变成冰冷机械的女声,她跟欣然的最后一面停在了北京漫天的大雪里,再见不知是何时。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