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冷风在耳旁边簌簌地叫嚣着，从身上扫过像冰锥扎入刺骨的疼。

    嗓子好似被火灼过，又如同万千只虫蚁正在啃咬着，咽一口都是浓浓的血腥之气，夹杂着四周弥漫的尸骨腐烂气味，简直令人发呕。

    姜楠感受着身上久违的痛楚，缓缓睁开眼皮。

    头顶的枯树枝在一层薄薄的黑雾中蜿蜒地攀爬着，一轮圆盘高高地悬挂在上方，又层层地压下，像饥饿许久的野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周围的星空。

    意识觉醒，记忆像山洪朝着脑子里不断地灌入。

    天地分人、魔、天三界，以天族为首统领着世间千千万万年，魔族被圈禁在区魔岭之地也足足千千万万年，忍受着世世代代不见天光的苦难。

    直到三百多年前，姜楠执掌魔界，魔族才有了逃出生天喘息片刻的机会。

    奈何那可恨的天族终究眼里容不下沙子。

    一场天魔大战，她被天族太子以一招“天神之怨”轰得魂飞魄散，连个渣渣灰都没剩下。

    回想起这些，姜楠明显还能感觉到四肢被瓦解时身上七零八落的疼。

    真的好疼。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悲催地过完了，谁曾想，一道献舍的符咒竟将她的神识从天地万物间召回拼凑了起来。

    她好奇到底是谁这么有眼力劲儿，主动把躯壳让给她？

    忍受着疼痛刚一坐起来，就摸到了手边一沓厚厚的……遗书？

    里面记录了这具身体主人“阿九”悲剧的一生：

    九岁时被九龙真人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挖出来，现为天门山修真的弟子之一，多年来一直苦苦痴恋着自己的大师兄宣羽。

    曾和大师姐因为宣羽争风吃醋，被扔进蛇窟三天三夜，身中七七四十九种毒素。

    也曾和二师姐因为宣羽大打出手，被打断小腿，走路一瘸一拐。

    还曾和小师妹因为宣羽决战山巅，后被踩在脚底下，狠狠□□。

    啊这……

    姜楠咽下口中的血水，两眼一黑。

    这他妈拿的是什么炮灰的剧本！

    所以，阿九主动献舍，是想要她这个大魔头替她报仇雪恨？

    意识到存在的这种可能性之时，姜楠捻起两根手指催了下灵力。

    呵，果然……

    原主阿九炮灰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具身体破破烂烂就算了，体内灵力还几乎为零，这让叫她如何替她报仇雪恨？

    不过也是，但凡原主争气一点点，她也不至于被人欺负得那么惨。

    借着清冷的月光，姜楠正要往下继续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

    她只好暂时停住，眸光瞥去。

    一群人挑灯提剑正大步地朝自己跑来，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你们快来看，阿九果然在这里！”

    其中一名身着粉色锦衣华服的少女提着剑朝姜楠瞅了一眼，之后朝旁边一位另一人道：“大师兄，我没骗您吧，阿九果然瞒着我们在偷习邪术。”

    话音落下，十几人脸上齐刷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姜楠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那卷遗书上。

    锦衣少女十三四岁，比其余几个看起来小不少，应该就是阿九遗书中所说的那个曾把她踩在脚底下狠狠□□的小师妹王千千了。

    说话间，王千千弯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遗书，然后献宝似地递出去：“大师兄，您见多识广，快看看阿九到底在练什么邪术？”

    被唤大师兄的人只好把灯笼交给旁人，接过书卷。

    只是看了一眼，他脸色骤然一沉，下一秒立刻又把书卷收了起来，带着复杂的眼神看着姜楠：“阿九，你怎么……”话音戛然而止，满脸遗憾。

    他这举动落在旁人眼里，更加证实了王千千的说法，大伙看姜楠的目光多了嫌弃，恶心，以及深恶痛绝。

    这让姜楠有些无语。有没有可能，她看的不是什么邪术禁书？

    于是她缓缓地把目光移到被唤做大师兄的人脸上。

    一袭胜雪白衣，墨发高束，俊朗挺拔，周身泛着一道旁人没有的高贵气场。

    不知为何，姜楠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仿佛曾经相识，然而仔细搜寻识海，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难道是因为这人是阿九的大师兄，她痴恋多年的对象宣羽，所以看着熟悉？

    这么想完，姜楠蹙起了眉，心里惋惜阿九所爱非人，被这么群人污蔑，他都不打算帮忙解释一下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王千千转身挡住视线：“阿九，你真是不知廉耻，别以为用这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大师兄，他就会帮你说情。”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吻跟姜楠说话，她听着不爽，想都不想就准备捏爆王千千的头，然而在捻起手指的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她现在用的是阿九的身体，灵力几乎为零。

    就……气势瞬间败了下来。

    “阿九，正道术法你不练，偏要修炼邪术！”

    “师尊当年真是瞎了眼，居然捡了你这只白眼狼回来！”

    “果然她除了这张脸之外一无是处，还留着她的狗命做什么，不如我们把她杀了吧！”

    王千千带头说完，挥起剑便朝姜楠刺来。

    银锐的剑光直达眼前，然下一瞬就被另一道长剑横空拦下。

    “千千，不要胡闹。还是先把她带回去，等明日禀了师尊后再说。”宣羽发话，王千千只好作罢。

    就这样，一群人连拖带拽把姜楠押回了门派，还顺手将她扔进了阿九居住的小茅屋锁了起来。

    直到外头的嚷嚷声远处，姜楠才懒懒地叹了口气，支撑着不支的体力朝榻边一瘸一拐地走去。

    经过梳妆铜镜时，步伐倏地一顿。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发现阿九的脸竟与她有着一张七八分的相似。

    遥想当年，她身为魔尊虽被人神共愤，但凭着那绝一无二的倾世容颜也算艳压三界。甚至在那场神魔大战中，天族太子取她性前都曾犹豫了那么一下。

    难怪方才王千千才会骂阿九除了这张脸之外一无是处。

    原来就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神游之时，门口突然传来开锁的声响。

    这具身体破烂不说，灵力还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姜楠不由警惕了起来，下意识想到会不会是王千千去而复返，想来取走她这条狗命。

    毕竟如果这回再死了，她就不一定还能再等到像阿九这种愿意牺牲自己主动献舍给她的人了。

    所以啊，她要惜命。

    “阿九，你来一下。”

    门锁已经开了，姜楠只好又一瘸一拐地折回门口，迎面正好对上推开房门的宣羽。

    对方立在门外，垂眸看着她，神色颇为奇怪。

    借着屋内的光线，姜楠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

    狭长的眸子里潋滟着桃花一般，秋风飞扬，波光粼粼，仿佛一眼就能摄走人的心魄。

    纵然她见过这天地间无数美艳的男子，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弦为之跳跃了一下。

    不怪阿九痴恋此人，要怪就怪他长得实在过于妖媚！

    “大师兄找我何事？”想到刚才在小树林里宣羽都不替她解释几句，此刻姜楠对着他便没了好气，“不会是后悔放过了我，打算趁着夜黑无人之时来取我项上人头吧？”

    宣羽轻叹一声，面上有无奈浮起：“我为何要杀你？”

    说完手掌摊开递到面前。

    姜楠看了一眼，是一只造型挺精美的天青色琉璃药瓶。就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毒药还是救命的药。

    于是也没有接，“大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药就不必了，死不了。”

    宣羽蹙了下眉，接着用一种不解的神色看着她：“这话是不是该我来说才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药就不必了。还有，往后也别总往我的屋子里偷偷放东西了，我不缺这些。”

    姜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只琉璃瓶应该是阿九之前给他的，所以就……只好尴尬又僵硬地扯下嘴角，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瓶子接过来，顺手塞进了袖兜里。

    果然她就说嘛，宣羽要是有这么好的心来给阿九送药，她哪里还舍得献舍！

    正腹诽着，看到宣羽之前掩在身后的另外一只手突然伸到面前，上面赫然是阿九的那卷遗书。

    姜楠看了一眼，伸手便想拿回来。

    宣羽却反手一闪，躲开了,“你就这么想死吗，连遗书都写好了？”

    姜楠这才意识到之前他明明看了阿九的遗书，却还是没有向大伙说明，原来就是为了现在拿她“自杀未遂”的事来让她难堪的。

    这人还真是阴险！

    想到阿九遗书里描述的那些对宣羽的情愫，她忽然来了兴致：“大师兄，我若真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果然想寻死。”宣羽咬字清晰，眉宇微蹙，“你的命是师尊救回来的，你当真一点都在意他老人家的想法吗？”

    姜楠眯眼，噢……原来他在意的是九龙真人的想法。

    可惜，但凡他在乎一点阿九的死活，她也不至于写下那么厚的遗书含恨献舍。

    思及此，她目光移过去，快速把遗书夺回手上。

    那里面记录阿九的所有过往，才不能让这种冷漠又无情的家伙抢了去。

    宣羽本来也是来还遗书的，便没有跟她计较，只是略微有些无耐地叹了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今天晚上的阿九和之前不太一样，不再像从前那般遇事唯唯诺诺，看到他就一副娇羞害臊的样子。

    今晚的她，虽身上受着重伤，说起话来却背梁笔挺，思路清晰，丝毫没有半点的怯意。

    所以，她究竟遇到了什么，才会变化如此之大？

    不过想到方才在她那卷遗书里看到的零星内容，隐隐又有些能理解她寻死的原因了。

    “阿九，明日师尊就出关了，你若有点孝心，便不要再做傻事了。”宣羽留了句话，转身离开。

    余下姜楠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

    按理说献舍之人的记忆并不会过渡给她，可她愣就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此人。

    次日，九龙真人一出关就派人把姜楠叫到了长生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座落在天门山的半山腰，四周的云雾被冷风吹着不断地往殿内游进，仙里仙气。

    姜楠抵达时，宣羽和九龙真人二人正在交谈，不用问她都能猜到他定是在跟师尊打她的小报告。

    白发老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见姜楠出现，走上前语重心长地拍了下她的脑袋：“阿九啊，为师只不过闭关两月，你怎的就寻死觅活的，存心要气死为师是不是？”

    姜楠昨天一夜没睡，连夜看完了阿九那沓厚厚的遗书，也就是在这些遗书的内容里她知道了在九龙真人闭关的这两个月里，阿九经历着怎样非人的遭遇。

    “师尊，徒儿知道错了。”纵然当了一世女魔头，但在紧要的人面前，装乖她还是懂的。

    九龙真人对她寻死的原因并不深问，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便匆匆忙要离开。

    临行前，拉着一旁的宣羽苦口婆心：“你啊你啊，为师不在的时候，记得好好照顾阿九，千万盯着她不要让她再做傻事了。”

    宣羽注意到九龙真人腰间鼓得有些过分的乾坤袋，心里疑惑：“师尊要出远门吗？”

    九龙真人这才想起来解释：“对噢，为师是不是忘了跟你说了，这次我闭关收获可真是太大了。若不是为师灵魂出窍去九重天游历了一趟，为师都不知道原来天族的太子近几年正在凡间历劫，而且再有一年就要历劫结束回归九重天了。”

    九龙真人修炼已是地仙境界，宣羽对他在闭关期间灵魂出窍出去游历了一番并不感到奇怪：“所以师尊这次出门是？”

    “为师得去找天族太子啊，若能搭上他这条线，日后为师上了天界说不定还能谋个好职位。”说完贼兮兮地递了个“你懂的”眼神给宣羽。

    旁听的姜楠：……这是什么事业批？

    等等，天族太子？龙羽？

    仿佛天灵盖被天雷击中一般，识海忽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一片清明。

    龙羽，宣羽。

    呵，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