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替嫁

    五日又过,沈千海却是没什么进展,没有打探到一点消息。

    那时的人贩子着急忙慌地往马车奔跑的方向赶来,官府守株待兔,一网打尽。通过审问,沈千海知道了一个关键信息:他们目标从来都是孩童,是受人指示才把姜落绑上车的,而沈妙瑜是非要自投罗网。

    可惜,他没能找到幕后主谋——来人特意遮住了样貌,人贩子没有留意。

    这让沈千海起了疑心,姜落的师父,以及她哥哥姐姐的失踪可能没那么简单——会不会是遇上了仇家?

    于是沈千海办事的时候格外注意,他同时也将自己的顾虑告诉给了姜落,让她万事小心。

    姜落点头应道,但并没有把沈千海让自己万事小心的这份叮嘱放在心上,她只害怕师父和哥哥姐姐有性命之忧。

    想来自己已经能走路了,不管身体是否痊愈,只觉得这事儿不能耽搁。

    “沈老——,沈伯父,我——”

    沈千海觉得姜落叫他沈老爷有些过于生分,沈妙瑜也不喜欢,硬是让姜落改了过来,但她还是很别扭。她可以自然地叫沈妙瑜小瑜,却不能容易地改掉对沈千海的称呼——她总是不习惯和长辈亲近。

    这样的一点停顿和犹豫,让人有了打断她的机会。

    “老爷,刘——”一旁弓腰赶来的下人想要对沈千海禀报什么,但又注意到了一旁站着沈妙瑜,声音压低了些,措辞含糊,“那个、她说,一直在等您的回复。”

    姜落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一旁的沈妙瑜瞧他这个样子觉得奇怪,已然发问:“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一束畏畏缩缩准备看向沈千海的目光被沈妙瑜拦截,她不用细想,便猜了个准。

    沈妙瑜即刻变了脸,音量跟着拔高,“你心虚什么,我就知道,是那个可恶的媒婆来了是不是?没必要藏着掖着,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不嫁!死也不嫁!”

    几句话就让姜落清楚发生了什么,沈妙瑜偶尔跟她抱怨过这桩婚事,但也只是简单一句带过,表明自己不想嫁。至于要嫁何家,夫婿是何人,她也根本不会去关心。而现在火烧眉毛了,沈千海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沈妙瑜便想着自己去快刀斩乱麻。

    沈千海眉头一皱,朝那小厮摆摆手,“让她先等一会儿。”

    “爹,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你就算把我绑了去,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要实在不行,我就当着你的面咬舌自尽!”

    “哼,就你那胆子还咬舌自尽?”毕竟是从小看着女儿长大的父亲,沈千海知道女儿是什么脾性。

    他想多留姜落几日,除开姜落是伤员的原因,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沈妙瑜这几天都在乖乖陪着姜落,让沈千海有了规劝沈妙瑜的希望,只要沈妙瑜保证自己以后不乱跑出去,他就会拒了严家的提亲。

    沈千海答应了刘媒婆的提议,但并没有答应何时把庚帖拿出,留下了后悔的余地。

    沈妙瑜觉得被瞧不起,气得脸也涨红了,“你既然晓得我的脾气,也该知道把我逼急了会怎样!”

    沈千海有些犯难地看向姜落,目光之下饱含强烈的期盼——不要让她随便乱跑了。

    姜落抬眼看他,清澈的双眼中仿佛荡漾着无形的水波,一举将人的心思映入心中。她缓缓说道:“沈伯父既然不是真的想要让小瑜嫁人,两人便把话说开罢。”

    姜落的语调向来温吞,天然顿感,没有强烈的情绪转换,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莫名有了客观的色彩。

    沈妙瑜半信半疑,惊讶地看向沈千海。

    被三言两语戳中了心思的沈千海,有些尴尬,姜落说起话来总是将意思挑得明白,偏偏语调平平淡淡,带上几分沉稳,让人摸不清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沈千海官场多年,下意识有些代入。

    但尴尬之外还是感谢,他这拉不下来的脸总算是找到了由头。

    姜落看向沈妙瑜,道:“小瑜,若是沈伯父许你游历四海闯荡江湖,你会怎么做?”

    沈妙瑜不掩兴奋,脑中闪过许多看话本时幻想的美景,眼里闪着亮光,期待无比。

    这副样子自然落在了沈千海眼里,让他心头一动。

    姜落不等她回话,继续问道,“你会平安回家吗?”

    沈妙瑜刚从人贩子手中脱逃,自然晓得姜落说的是什么意思,脑袋一低,有些垂头丧气。

    良好的家庭氛围让沈妙瑜清楚,无论如何,家都是她温暖的避风港,她不该忽略家人的担忧关心。

    “我没有办法保证,但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失去了我想体验的人生。”

    “那么沈伯父该如何界定‘乱跑’,小瑜该怎么做,您才会放心呢?”

    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沈千海一愣,想了想,旋即一笑,“我懂了。”

    ——保镖,侍从,又或者是监督着沈妙瑜练些防身术……

    总之这些,是他察觉到沈妙瑜的心思的时候,就该安排的事儿。

    沈妙瑜有些懵,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万事皆顺的预感。她仔细在心里嚼了嚼这两句话,觉得有些奇怪,“落落姐,你说话——原来是这个样子吗?”

    一击即中的问句,包含了无数窥人心思的琢磨,又带着滑稽的违和感,和她那硬凹的江湖风范不相上下。

    “不是。是我哥哥教的。”

    姜落说话表达观点一般平铺直叙,几乎很少要问话他人。她的哥哥迟央淮不同,每每与人对峙时游刃有余,习惯在末尾用上反问句,威慑力十足。

    迟央淮结合她的语调,为她量身定制了两个准则:

    不会答的,就抛给问问题的人。

    会答的,就放在最后用问句说出来。

    ——总之,是一个显得自己有底气的忽悠大法。

    虽和迟央淮句句噎人的样子不太一样,不过有语调加持,总能误打误撞地进行伪装。

    好比沈千海这样敏感言语又一点即通的人,相处时间过短,平时说不上几句,便有些拿不准了。

    “小瑜,今晚来我书房一趟。”沈千海此话一出,沈妙瑜自然是知道做了如何决定,但她还想要最后吃一颗定心丸,于是撒了个乖,“那爹爹,这个婚事——”

    沈千海也把话讲得明明白白,“与严家的那桩婚事,我会去退的。”

    “等等——严家,是京师那个严家吗?”听到“严家”两个字,姜落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京师只有一个严家。”沈千海见她神情不对,凝眉一想,“莫不是和姜姑娘要找的人有关?”

    姜落老实点头,“是的。但——没事。”这门婚事是要退的,不能随便拉人下水。

    关于“严家”这个消息,是姜落偷听到的。

    姜落刚被收养的时候晚上睡不着,会悄悄蹲在院子里的角落处,抱住自己,呆呆地,一动不动。游席知和姜莲发现后,就要哄着她去床上睡,姜落后来怕他们担心,便假装自己睡着了。

    其实她的睡眠障碍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转,所以听到了。

    姜莲晚上悄悄交代给迟央淮——万不得已之时,才能去找严家帮忙。

    他们心里清楚,一旦让姜落知道,那就是铁了心直奔而去。于是送姜落出门的那天,姜莲欲言又止还是止住了,只是告诫她,路上要是遇到了姓严的人,一定要离他们远点。

    姜落眨巴眨巴眼,懂了——严家没好人。

    可惜,她偷偷听到了前面的话,最是不忌讳这些。只要能找到师父和哥哥姐姐,其他条件都可以忽略,可以说她一出门就是奔着严家去的。

    京师严家,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叫得上名头的。蒋蓉心里清楚,要不是婚事讲了三年都没有着落,要不是严佑所指,这不会落到沈家头上。

    蒋蓉每每打着自由恋爱的旗号,而最终人选仍是她定,结果却未能如愿。

    于是她动摇了,也该动摇了。

    “真的没事吗?”沈妙瑜担心地看着姜落,关切询问。

    “没——”

    “哟——沈老爷这不是在呢吗,怎么能存心把客人晾外头呢?”吵吵嚷嚷的刘媒婆进来了,是被下人一边拦着一边硬闯进来的。

    严佑的婚事由蒋蓉一手操办,媒婆也由她亲自挑选,断不会泼辣野蛮毫无礼数——要知书达理,谈吐文雅,一个媒婆虽代表不了严府,但也有些说头。

    三年的时间磨掉了她的锐气,她开始怀疑这儿的风水不好,那儿的寺庙不灵,最后妥协下来,狠心换了个媒婆——也就成了现在的刘媒婆。

    人和事,总有会变的那一天。

    刘媒婆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心觉不对,那沈千海定然是有了动摇。她找准了空隙就往府里钻,扯着嗓子叫喊,什么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一通胡叫,一副发誓要让外边人都知道的样子。

    而沈家能养出沈妙瑜这样的孩子,府中的氛围自然要偏亲和些,偏厅的下人不会随意动粗,更没有定夺,怕她坏了自家老爷的名声。

    沈老爷烦躁地朝下人摆摆手,“不要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刘媒婆听见这话就不乐意了,颇为神气地整理了自己刚刚被抓得凌乱的外褂,装模作样地打理发髻,还认真别了别头上戴的那朵假的牡丹花。

    她阴阳怪气道,“沈老爷,您说这话可是生分了——谁不知道五日前是您亲口答应小人的,这可不是小人一张嘴说出去就有人信的——小人是怎么进的府,又是怎么出来的,街坊邻居可都瞧着呢。沈老爷,小人知道您舍不得女儿,令爱又遭此一劫,所以一直不拿庚帖来小人也没说什么,小人不是那不懂的。可蒋夫人急着等小人回话呢,这才慌慌张张上门来了。怎么小人看如今的架势,沈老爷您是想靠这未交付的庚帖提裤子走人不认账呐,真当是嫁女儿随随便便!以后哪家还敢上门提亲呐——”

    沈千海低估了刘媒婆的战斗力,一时间哑口无言——为人父母哪愿意让外人随便说子女的闲话。

    更何况,这闲话还是自己造出来的。

    沈妙瑜坐不住,“胡说八道,真是信了你的才有鬼了!”

    刘媒婆上次说媒是和沈千海单独聊的,自然不认得她,要是沈妙瑜在场,肯定要当场生吞活剥了她,那不可能不会印象深刻。

    现在这里站了两位,皆是华服在身,沈家又只有一个女儿,刘媒婆自然分不清谁是谁。大户人家的千金哪是说容易见就容易见的,就算见过也不能知道她是沈家的女儿,况且沈千海也不会去宣扬自己女儿是如何咋咋呼呼的。

    “这位小姐,您说话可要仔细了。”她不清楚这人的身份,不敢轻易冒犯。这桩婚事若是谈拢了,她就是那严家二奶奶。

    “你、——”沈妙瑜刚要上前就被姜落拦住了,迟央淮教过姜落,能吵架就不要动手。

    “什么婚事,竟然连我这个夫人都不知道。”梁芸梦听到小厮的话,着急赶来了现场。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

    只要一口咬定这件事她不知情,那便不作数。

    花花肠子绕了几绕,刘媒婆便看出了梁芸梦的意图,开始装模作样,“什么?夫人您竟然不知道?!天呐,沈老爷要是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怎么会五天了都不和您商量?难道要盲婚哑嫁不成?这不能吧——还是说,您二位这是打算合伙起来诓一个老婆子?哎哟喂!沈家不会这么仗势欺人吧——”

    这古怪的语调让人恨不得抓起来打。

    姜落见惯了乡野里的泼皮无赖,并不感到惊讶,对于此类话通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于此类人通常是不作理睬。

    但沈家不行。别人是无赖,他沈家不是。

    如果沈千海没有答应的话,一切都好说,可惜事实如此,他更不会料到这媒婆是如此蛮横。

    刘媒婆见梁芸梦面色难堪,心头得意,她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最是要皮要脸,但也不能把人逼急了,他今天会给她一个媒婆面子,完全是因为严家压他一头。

    “既然老爷夫人还需商议,那小人明日再来要一个答复,这样也好给蒋夫人一个交代,小人退下了,不劳驾相送。”刘媒婆说完,溜得比那耗子还要快,她可不指望他们会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

    沈妙瑜知道父母在担心什么,只能看着远去的背影又急又气,想不出办法,“严家严家,他严家是镶金了么!”

    经过这个场面,姜落对严家没有好人这个定论又多了几分肯定。她一向思路简单,不沾人情世故,不会考虑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如果你们愿意冒风险的话,我可以代替小瑜嫁过去。”

    这办法甚至不需要她动脑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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