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兽道：“荒唐，我们世世代代的食物，有岂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沈清宁无辜地摊了摊手，“只是尝一口，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逼你吃不愿意吃的东西。”
说着，她把烧得乌漆嘛黑的饼递给他：“尝尝，里面没有下毒。”
粮食是喂养人的，而妖魔是以人的怨与恨为食的。
妖魔不吃粮食，就像人不会吃生出粮食的泥土。
但最后犀兽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饼，满怀犹疑地嗅了嗅，随即一口吞下。
吞下的刹那，犀兽的瞳孔猛地收缩，剧烈颤动。
好吃！
饼的质感，并不像看不见摸不着的怨气灵气，也不像是空空填补食欲的血肉，它们更像是温润敦厚的爱抚，从喉舌一路抚慰到了胃腔，随即叶落归根似的平静在了血脉里里，润物无声地化作了一股一股的灵流。
至于饼里隐隐含着的血液的味道，它下意识地忽略了。
一滴泪水从它眼中滑下。
一片寂静。
沈清宁的眉毛越挑越高，她伸出爪子拍了拍犀兽的肩膀，道：“兄弟，醒醒。”
犀兽猝然睁开了眼睛，随即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沈清宁的手。
沈清宁敏锐地察觉，犀兽看她的眼神，已经从看食物的眼神，变成了看亲爹的眼神。
他郑重道：“请再来一块！”
沈清宁笑着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已经没有了：“惭愧，我只是种着消遣，并没有备下许多。种子已经用完了。”
犀兽的眼神霎时变得无比失落，蔫哒哒地低下了头，沈清宁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若是能说说死生隙本土的谷物，说不定还有转机。”
此言一出，犀兽的神情霎时兴奋了许多，他想了良久，道：
“我记得了！洪山下魔胆小怯事，不敢出门觅食，便吃洪山上的草植过活，想必就是这样子的草植了！”
听了此话，沈清宁啪地一拍手：“好！”
天知道她有多想找到死生隙本土能生长的谷物，不光能填补这群魔物对她的食欲与杀机，还能解决村子里面缺少粮食的燃眉之急。
只有她那一小袋的种子，只有乌岸送来的两块灵田，要种到什么程度，才能养活得起这样一大群人？
不过犀兽还是摇了摇头，沮丧道：“但现如今，死生隙里已经再无洪山下魔的踪迹，可见这草植，养不活魔。”
沈清宁听了这话，并不气馁，而是拍了拍犀兽的肩膀，宽慰道：“有我呢，定然不会让各位沦落到洪山下魔的结果，只要跟着我，就有饼吃，你干不干？”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哗然，人群中隐隐有直逼人心的骚动，原本因分赃不均而对是否吃掉沈清宁心存犹疑之众，也对她露出了骇人的凶意。
“竟然敢挖青尊的墙角，好大胆！”
“谁知道她给老大下了什么迷魂汤，你看，老大竟然犹豫了！”
聚在犀旁边的一只小魔跳起来，凶狠地看着沈清宁，竟然是要直接对沈清宁出手，电光火石之间，犀兽拦住了小魔的利爪：“恕我不能。”
沈清宁没打算犀兽能一上来便答应她，于是装作很可惜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跟着我干的话，饼是绝对管够的，但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只好另寻他人了。”
犀兽的面上露出了焦急的纠结之色，沈清宁看着它，放松了口气：“不过嘛，如果你能保证平日里不会有妖魔侵袭我们的村落，饼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
犀兽一听，大喜，当即一拍手道：“就听姑娘的！”
说着，它从腰间拿出来一枚传令灵符：“姑娘有令，可凭此呼唤我，我自当万死不辞。”
沈清宁接过灵符，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不料此时异变陡生，众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凌凌的箫声，犀兽脸色一变，周围一众也大惊失色，忙手忙脚乱地为箫声的主人让开一条路。
一头白牛款款地从众妖中走出来，牛上的男子身着青衣，面白似书生，手上握着一支碧箫，一对狐狸眼弯弯地上钩，见人先是三分笑。
仿佛是一弯青柳生在残阳处，不是几分动人，亦有别样夺目。
来者是比犀兽一众更加棘手的人物，对付过众多老狐狸的沈清宁当即判断。
“青尊。”
众妖魔跪倒，整齐划一道。
季淮青笑眯眯道：“我路过此地，不曾想竟听了一出好戏。”
他低头看向犀兽，碧箫点在他的头上：“叫鬼迷心窍。”
犀兽不敢抬头，浑身抖得不成.人样，沈清宁大为惊奇地看了看他，又偷偷打量那青尊两眼，心道：“刚才还耀武耀威地当老大，现在抖得像个过筛的筛子，这青尊何许人也，竟能把这群妖兽吓成这般模样。”
他的狐狸眼瞄了瞄跪着的乌压压一片妖魔，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这么多好人，都是你纠集起来的？”
犀兽抖得更加厉害了：“青尊！我并非叛——”
季淮青道：“你在我麾下做事，不该不知道我的规矩。”
犀兽闭了嘴，他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退下，去领罚。”
犀兽抖如筛糠地站起来，回头担忧地看了沈清宁一眼，便忙不迭地带着乌压压一片妖魔跑了，沈清宁眺望着，清凌凌的目光毫不躲避地逼视着男子：“它会死吗。”
骑着青牛的青尊停在了沈清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它没有背叛，所以不会死。”
青尊似乎也没料到她会先开口，答过后，面上有几分愕然，旋即便转做了看不见底的笑意：“你胆子不小。”
沈清宁无所谓地一耸肩：“反正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想把我扒皮抽筋架在火上烤，讨好也是一样，忤逆也是一样，我又废那力气害怕什么？”
青尊闻言，似乎哑然失笑，他道：“自己便是妖魔的粮食，倒有闲心去操心妖魔吃什么，你身上的味道，令我有些饥饿了。”
这男子真是坦诚无比啊，沈清宁想，但虽然他这样说着，却似乎并没有要将她抓走烹调的意思，于是道：“你要吃我吗？不吃我可回去了。”
青尊不做声，将碧箫放在了唇边，将触之际，他回头道：“十分诱人的提议。”
沈清宁后退一步。
青尊微微笑道：“若你哪日愿意用血肉向我抵押，我会给你一个公道的价格。”
他舔了舔嘴唇，遗憾道：“但愿我能等到这一天。”
身后忽然传来嘈杂的步声，面前的箫声霎时飘得很远很远。
沈清宁回过头，青尊已经走了。
乔殷冲在前面，众人跟在后面，她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拿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长剑，跳到沈清宁面前，惊慌失措道：“清宁你怎么样？它们呢？”
沈清宁神色怔怔，良久，她回神道：“我要去洪山一趟。”
乔殷惊道：“这怎么可能，清宁，你出不去的。”
我非得出去不可。
沈清宁心道。
这一个两个的，通通对她虎视眈眈，就灵田产的那俩饼，也不知道够保住谁的命。
腕间的红色灵印隐隐流转着华光。
她随着众人一同回到山洞，默默地等待了一日，果然，擦黄昏时，乌岸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山洞里面。
“我要出去。”
乌岸一怔：“？”
“还要你跟着我一起出去。”
乌岸：“......”
他冷得像块冰坨子的脸隐隐崩开了：“身为死生隙的阶下囚，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提出如此猖狂的要求。”
沈清宁面无表情道：“那你来看死生隙的阶下囚作甚。”
一言暴击，乌岸杵在原地。
沈清宁循循善诱道：“作为死生隙之主，不要总在人间刷脸，也要在死生隙刷几个脸。”
乌岸：“......”
沈清宁：“你让不让我出去？行，我饿死我自己——也不知死在你死生隙里头，魂儿还能不能见着我祖宗。”
乌岸终于忍无可忍道：“这又跟你祖宗什么关系了。”
沈清宁：“呜，怎么没关系了？我死在你们死生隙，又没入祖坟，谁知道我祖宗认不认识我？”
乌岸：“......去哪里。”
洪山山腰处，沈清宁努力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乌岸冷冰冰地臭着脸：“洪山荒芜已久，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喘了口气，不理身后的乌岸，蹲下身子来，仔细翻找着荒草丛生的土地
看着高悬的日头，沈清宁叹了口气，这个传言可不可信另说，但那犀竟然没告诉她，洪山居然是这么大的一座山！
在一座山里找一株野草，大海捞针不过如此。
翻翻找找半日，眼看着已经到了中午，沈清宁感觉腹中有些饥饿，便寻了一处阴凉地坐下来，打开腰间的水囊，一气儿灌了下去，乌岸站在旁边，一双金眼睛圆圆的。
像只睁大了眼睛的黑猫，沈清宁想。
她道：“喝么？我带了两只水囊，还有干饼——你吃不吃？”
乌岸摇了摇头，正待说话之际，脚下忽然一空，随即地下猛烈地开始震动了起来，沈清宁跃起来，警惕道：“这是在闹什么。”
地下的震动越发地剧烈，乌岸皱着眉将沈清宁捉着领子捉回来，站定，身上散发出骇人的威压。
“来者何人。”
大地的震动忽然停下，就好像发起地动的始作俑者忽然傻了一样，沈清宁被拎着后颈，非常幸灾乐祸道：“这妖怪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碰到你了。”
乌岸咬牙道：“你怎么如此麻烦。”
沈清宁笑眯眯道：“花车是你送去的，人是你接来的，本人概不负责。”
地下的震动寂静，周围鸦雀无声，沈清宁却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波动，乌岸静听片刻，便道：“洪山老祖被你扰得睡不着觉，在向我叫屈。”
沈清宁眼睛一亮：“洪山老祖？好说，有这号人在，我说不定一会儿就能寻到东西了，你能把洪山老祖叫出来吗？”
乌岸皱着眉，又静言了片刻，地上忽然腾起一阵白烟，洪山土地拧起一个土疙瘩，土疙瘩道：“天尊所为何事。”
沈清宁很新奇地看着土疙瘩，笑着打招呼道：“老祖儿，你好。”
土疙瘩歪向沈清宁的方向，洪山里传来清晰的吞口水声音，乌岸面无表情地踩上去：“大胆。”
沈清宁忙拉住他：“别踩别踩，我还有话要问呢——老祖，此地的洪山下魔，采集山间草植为食，不知老祖能否把下魔曾经吃的草植指给我看？”
洪山老祖被踩得痛了，才叫道：“天尊饶命！此地千年前的确有洪山下魔食草植为生，但这么千年过去，哪怕小的记性再好，也记不得它们吃过的草植了啊！”
乌岸冷道：“要你何用。”
沈清宁不死心道：“记不得了？大概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吗？老祖仔细想想，哪怕指不出来，大致说说是什么模样也好。”
洪山老祖道：“这还使得。”
半晌，沈清宁对着放在眼前的十几株草沉默了。
无它，这十几株草，每一株都像是人间的谷物。
乌岸抱着臂站在一边，发表评价：“看起来一模一样。”
沈清宁道：“是啊，看起来一模一样，实际上差别可大了。”
她俯身蹲下来，摘下一颗谷粒，在手中捻了捻道：“敢问一下，天凶大人，您属不属于魔物？”
这东西得死生隙魔物吃下去有用才行，如果是不待灵力的凡谷，或是其他什么不合妖魔的圣谷，是会吃出问题来的。
现成的魔物就摆在面前，叫乌岸试试，才能试出结果来。
乌岸道：“哈，我不吃你，你就该烧香了。”
沈清宁失望道：“那只好把这十几株带回去寻人试一试了，若是这东西有用，我们再回头寻一次。”
乌岸难以置信：“你不要太猖狂。”
沈清宁向她眨眨眼：“不然怎么办，你若是今天试出来，我便不用再跑一趟，你方便，我也方便。”
乌岸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抱着双臂。
半晌，他道：“只此一次，再无第二次。”
沈清宁忙不迭点头：“我说话一定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