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京畿,官署内。
柜台上的二叔公将三样贵货仔细包好,带着被捆束成蚕蛹的六子一起踏进了南街衙门。
“刘老爷,人我交给你了,这货可与咱们大德通没有半点干系啊!”
二叔公将怀里的一沓银票悄悄塞进官员的衣兜里。
那官员面露不快。
“赵朝奉,我刘某虽不敢称是一身清贫,两袖清风,但至少上谋君事,下为黎民,你这——”
还未等官员话毕,二叔公识相地又塞了一腚金宝。
感受到衣兜里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官员的不悦的脸上带了点笑意。
“有点意思,行,人留下,你可以走了。”
二叔公千恩万谢地拜别了官员。
回到大德通典当铺。
一路上,随行的当铺伙计见他不停地抽出衣兜里的帕子擦汗。
“朝奉,那两样东西成色多好啊,您为什么要交去官署?”
二叔公没理会他。
他就只离了当铺两日。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们就给他这么个烫手山芋收拾。
*
一个精致的缎面五爪蟒锦囊、半块儿璃龙纹同心佩。
还有一枚璞玉私印。
就在半个时辰前,
这三样东西还整齐摆放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上。
二叔公回想时还在庆幸自己及时地阻止了要将这批货品给登册的票台。
他做朝奉二十余年,对这等随时可能引来砍头大祸的东西也只有幸见过一次。
那时他还是个学艺后生,亲眼见到当时的朝奉收了一个金樽杯。
几天后,官府来了人,将朝奉抓去奉命砍了头。
大家伙才知道,那金樽杯是前朝太后的陪葬器皿之一。
当时朝奉在断头台上的凄厉惨叫,现在都令他心目眩怖。
二叔公从回忆中走出,看着伙计问:
“你来店里学了多久了?”
“回朝奉,刚好一年。”
“学艺一年了连那几样东西是皇城里出来的都看不出,回去扣你三个月银子!”
*
夜里,官员刘茂德才想起白日里那桩事。
打开那锦袋后,他便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
连夜驱车去找了他最顶头的主子,雍冀王府。
一通痛哭流涕地说着自己没福分继续跟随主子后,他那看着年纪颇轻的主子将刘茂德虚扶了起来。
刘茂德嗅着雍冀王手里竹扇的清风,混沌的脑袋清明了不少。
“不必惊慌,此事本王自有打算。”
对面璃龙座上蝉衣麟带的少年温澜一笑。
这少年名叫刘子清,前朝刘氏的遗脉,被当朝君主册封为异姓王爷。
本朝行的是古代儒学之道,号的是“兴灭继絶”之名。
偏偏刘子清又是个贤良方正的少年英才,生的是“日表英奇又天资粹美”。
他的血脉之纯正,又激发了许多前朝官员的勃勃野心。
或许刘茂德在心中早已想称他一声“主公”。
可当他脱口而出时,少年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
“刘公是要置本王于不忠不义之地?”
“下官万死不敢!”
“下官斗胆向王爷发问,此事该如何了结?”
刘茂德一下跪在地上,此刻心中正对那赵二叔痛恨万分。
“本王自有方法了结,刘公这是对不信任本王?”
刘子清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少了一丝温度。
“下官只是想,若此事会牵扯到王爷,下官宁愿揽下此事,一人承担。”
刘茂德面上尽是毅然。
刘子清看着下方跪坐着的刘茂德。
半晌才道:“我记得你是治书侍御史刘长卿的孙子,幽州被攻破时,是他抱着六岁的我四处逃逸,单这一点,本王也不可能让你死了。”
刘茂德听到刘子清竟然还记得爷爷,已经感动地涕泪横流。
“王爷可有用到下臣的地方?”
“不用,只需废本王一点皮肉罢了。”
说罢,刘子清温和一笑,随即送客。
他已然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送出府邸的。
但他知道主子和煦的面容还一如往昔。
*
虽说綦连顼的脉象古怪又复杂,但小鹞秉着要成为未来华佗之雄心,
担任起了每天夜里偷摸去探他的奇脉,并用自己的血及时稳住它的重责。
现如今綦连顼这名身份不定、品性不明的男子,
已经被小鹞主观性地划分成了自己的病患。
使她不得不对自己的病患产生忧虑。
“明日就是和你那瘦猴子约定的最后一天了,咱们真有那么多金银拿得出来吗?”
而这话也已经不知说了几次,
綦连顼这次也终于听不下去了。
“我本来也没想要圆那个谎。”
“你果然是对他撒谎,什么王侯之约,我看这是咱俩的黄泉之约吧。”
“对这等山匪,还要讲什么君子之道么?”
他反问道,眼里有些讽刺。
“可现如今又该怎么应对他?”
她可不想英年早逝。
小鹞着急的样子令綦连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你这么珍惜自己的性命,为何舍得每晚都割血救我?”
小鹞暗自思虑究竟是如何被他发现的。
她状似随意道:“也没什么,不过因为你是我第一个亲诊的病人,我不想你死了。”
在他的眼神探究下,想要躲避,着实有些困难。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死的那么快,你也不会死的。”綦连顼淡淡说道。
“你有几分的把握?”小鹞问。
“十分。”他答。
“白日我给他们的东西,是我娘的遗物。”
“那东西只要流入当铺,经掌柜的一掌眼,不出三日,这群土匪就要遭受没顶之灾了。”
白小鹞似乎没抓住重点。
“你是说你拿你娘的遗物救了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他说的真切。
白小鹞听了不禁将脸转向一旁。
他说这话时,那双寒潭古井般的双眸似乎变得温和了起来。
若是与这双眼睛长久对视,恐怕天下的女子多少都会生出些自矜之心。
“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小鹞故意打趣他。
没想到他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睛,竟真生出了几分疑惑思考的意味来。
“应该不是喜欢,是需要。”
这一次白小鹞真切的感觉到了脸上的红烧。
她在北溟做了十六年无人无津、不受宠的王女。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谁都不需要的人。
但眼前这个病患,却说需要自己。
哪怕只是需要她为他治病,但也证明了她至少不是个全然无用之人。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说,需要我。”
在綦连顼深邃审视的目光下,小鹞捡起地上烧黑的柴火。
用炭黑的柴火头,写下她这些年来记得的所有关于心脏病例的脉案。
篝火烁烁中,他只看清了些许几行字——
胸痹,心悸加重,寸脉微而尺脉弦滑。
心水,水停心下,甚者则悸,微者短气,恶水不欲饮。
虽看不太真切,但女孩芊芊藕臂,一笔一划,写的颇为认真。
他是第一次在计划外的,注视一个人,那么久。
“没想到你不是个女流氓,倒是个女医。”
少年的话真诚的有些欠揍。
“我不是医者,我只是个偷看大夫脉案的小人。”
小鹞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
“你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綦连顼淡淡道。
这一夜的天空少霁。
新月冲开云雾,斜斜在西窗边流泻清辉。
将他们的眼睛照的很亮。
小鹞照旧去探他的寸脉。
似乎她这几日连连给他喂的血有奇效,他那股奇怪的麻脉没再出现。
小鹞心中要将他彻底治好的想法愈盛。
她认真端量起他的面貌。
少年眉眼清肃明朗,肤色白皙,唇无血色。
虽然是在梦中,但仔细看尤其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感。
一副当官的面相啊,小鹞感叹。
她安心沉沉睡去。
翌日却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才醒,且醒来时,自己正躺在身边少年的怀里。
她抬头,口中探出的呼吸几乎吹动了他的下睫。
而綦连顼显然早就醒了。
“你早醒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小鹞试图滚到一边儿,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浪费力气了,看那边。”
綦连顼用下颌指了指柴房的角落。
那里掉落着一根燃烧殆尽的蒲草。
以现在的情况倒推,那就是有人将软筋散类的药物撒在蒲草上,再点燃丢了进来。
他们两个才会一夜之间就动弹不得了,还被人摆弄了一个容易叫人误会的姿势。
还没来得及让她多浪费一些体力,可怜的柴门就被人一脚踹倒了。
小鹞和綦连顼都不由被这久违的日光侵眩迷了眼。
目光眩眩处,是一个竹青色的身影,如月下松竹,步履闲雅而来。
尾随而来官兵们看到柴房中的场景,皆面面相觑。
“是二殿下。”
那人开口,声音清润。
“所有人,转过身去。”
那声音再次响起,小鹞渐渐看清——
是一名身长身玉立的男子,可小鹞却觉得他似蓊郁丛中的一朵纯白荆桃。
不该出自男子的纯洁。
众人听了他的话皆转过身去,唯独一人拨开人群而来。
只一眼小鹞便认出了他。
此刻面容憔悴,身形颀长刚健的,正是她的兄长白瀚宇。
白瀚宇的眼睛布满血丝,混沌不复以往的清澈。
瞧着他顽皮的妹妹衣冠不整依靠陌生人怀里,兄长该会有多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