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长夜浩瀚。

    夜色已经深了，槐花满院的小院子里，四下悄然无声。

    窗边透出点昏黄的烛火，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印在窗上。

    山中夏夜清寒，裴以观脸色苍白，眉眼带了几分病气，披了件单薄的外衣望向窗外,眼中沉沉。

    他在等着姜昭回家。

    姜昭今日离家时像往常那般，隔着窗户对着屋内模糊不清的身影说：“我走了。”

    裴以观低垂长睫，背对着她，一双长手摆弄着插在花器中的几株相夷花，没有应声。

    夏蝉的清鸣穿过草木，悠悠传来。

    姜昭低头轻咳一声：“山头的相夷花开了满地，等我回来给你带几株。”

    裴以观轻勾唇角，温和一笑：“好。”

    他等到了万物沉眠，也没看见她的半分身影。

    没有关系，他已经习惯了。

    裴以观将对面冷透的茶水倒掉，重新换上一杯热茶。

    在等待姜昭回家，闲来无事时，裴以观喜欢一遍又一遍的翻阅和她的过往。

    他们的相遇是最滥俗不过的话本故事，清冷的仙子在妖怪手下救下了文弱书生，文弱书生因此爱上仙子。

    裴以观勾起唇角一笑，苦涩自嘲。

    裴以观一开始总会对着姜昭三番五次地述说着爱意。

    每次她都会抬眼望他，神色正经地回绝他的爱意：“裴公子，这不是爱，莫要误入歧途，误人误己。”

    拒绝的多了，裴以观向来被众人追捧惯了，有时也会沮丧地想，真的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为了她抛弃所有。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他也说不清。

    她恰恰好在他最绝望之际出现，让他寻到了另一种活法。

    裴以观永远也忘不掉第一次遇见姜昭的模样。

    从天而降的仙子，微凉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清冷的眉目更显得夺人神魄，一身雪青暗金绣罗裙，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剑，一剑挥下，长着血盆大口的黑蟒蛇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斩为两段，轰然倒下。

    恶臭的黑血，溅满裴以观全身。可他痴痴望着仙子的身影，来不及慌乱也来不及惊恐。

    妖血顺着长剑锋利的剑身一点一滴的淌下。

    他忍不住迎着月光去看那把剑，好漂亮的剑，好强的剑。他又遥遥望着剑的主人，一身青白衣裙，腰上佩戴一支短笛，傲然立于山林之中，月光喷涌而下，模糊了她的眉眼，真好看，就像她的剑一样好看。

    仙子发现了他的目光，也原谅了他的不敬，眉梢眼角藏着温和，手腕一翻，擦拭干净剑身后，轻声问他。

    “很喜欢？”

    裴以观神色恍惚，心脏毫无章法地胡乱蹦跳，根本分辨不清她指的是什么，只是愣愣点头。

    “它叫不屈。”仙子见到他的痴样有些发笑，轻笑着回他，“我叫姜昭。”

    姜昭。裴以观将着两个字含入嘴中，反反复复地品含。

    当姜昭让跟他跟她走时，裴以观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那时他想，上天终于回应了他幼时的祈求，虽然来迟了很多年，但他终于找到了那抹光，寻着这抹光，逃离旧的樊笼。

    此后，裴以观一直跟随姜昭左右。

    再后来，裴以观才知道姜昭是九重天上的神女，为了追杀逃妖而下界，路过此地，无意间看见黑蟒蛇妖的恶行，随手救下了他。

    将他收留在身边，也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招妖体质过于奇特。

    姜昭告诉他，因为这个体质，他在众妖眼中就像满桌素菜中唯一的荤肉，勾得它们双眼发绿，跟半月未见到肉的恶狼一般，发了疯的向他身上扑来。所以跟着她是他活路的唯一方法。

    裴以观没有多少惊慌，因为无论何时，姜昭总会护着他。

    他不喜多言，消瘦的面庞晕染着淡淡的疏离和冷漠，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波澜静谧。

    无人知晓的爱意，在他心中波涛汹涌。

    姜昭捉拿逃妖的路上，裴以观随着她一起云游四海。

    第一年元宵节，裴以观难得穿着麻布制的衣裳，和姜昭一前一后走在闹市中，感受人间喧嚣。

    姜昭站在一个摊贩面前，看着一个木雕的肥兔，清冷的眸子出乎意料地瞪圆了一些，竟显得有几分娇俏。

    裴以观特意落后姜昭几步，待她离开新奇地观望下一个时，默默掏出荷包，取出几枚铜钱买下了这个木雕。第二天这个木雕悄然出现在姜昭的腰间。

    第二年元宵节，裴以观立在圆月之下，送给了姜昭一个刻得歪歪扭扭的肥兔木雕，小小蜷缩成一团勉强看出原型。在他淡然的神色下，宽大的衣袖遮盖住了双手斑驳伤痕。

    第三年元宵节，裴以观雕刻的玩意已经挂满了姜昭全身，栩栩如生的木雕，连毛发都有几分逼真，亲手雕刻的玉簪缀满她的发髻。

    仙凡不得相爱。

    但他妄求神的爱。

    往后的日子里，裴以观越陷越深，也越来越畏惧分离的那日。

    但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不想，就不会发生。

    三年不到，姜昭就收服了所有逃妖。

    姜昭离开凡间的那日，还是穿着拿身雪青暗金绣罗裙，握着那把雪亮的长剑，但发髻上多了很多他亲手雕琢的玉簪，乌黑发亮的双眸含笑地望着他。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好。”

    没有其他的答案，裴以观的心脏欢呼雀跃般狂跳，他却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只是黄粱一梦。他浑身忍不住地发抖，紧紧握住双手，指印深深嵌入手掌，尤觉得不够，还是不能抑制心中的狂喜，所有的波涛汹涌都压抑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姜昭将他藏在了方相山深处。

    姜昭是方相山山神，天地初生，就诞生了方相山、不周山、无量山、有仪山四座神山，四神山共同作为支撑天地的支柱，也负责镇守镇妖狱关押罪孽深重的大妖。

    三年前四神山界境发生动荡，数位大妖破除屏障，重伤不周山山神周豫川，逃往人界。姜昭也因此下凡，遇上了裴以观。

    她回到方相山后，将裴以观也一并带回来。

    她为他修了一座小院，院中种满了花草。姜昭也为他寻得天地间难得的异宝，他可以随意喜欢的事，唯独有一点不能。

    不能踏出院外一步。

    无形的屏障将小院包拢的严丝密封，除了姜昭谁也不能随意进出。

    姜昭还在他的心上附了一道神咒，洒金的神力化作光点从她的指尖飞出，金晃晃一片形成一道刻满符咒的神符，铺列成网，飞进他的身躯，紧紧地笼罩心脏。

    裴以观眸含星光，眉梢好看地扬起，嘴角的笑转瞬即逝，压住欢喜的语气，平静道：“这是什么？”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点在他的眉目上，半垂眼，冷冰冰地道：“没什么。”

    裴以观笑意僵住一瞬，又飞快回复原状：“好，我等着仙子告诉我的那一天。”

    姜昭的动作一僵，莫名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眨眼间又恢复往日的模样，抿唇回复他：“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说完，逃也似得离开。

    裴以观装作眼盲耳聋，没有发现她的异常，遥遥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贪心。

    裴以观时常在姜昭外出时，不断地默念这两个字，控制着他心中漫天飞扬的漆黑。

    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借助神女摆脱束缚，后来他又想要神女的爱。

    贪心又自卑的凡人。

    那日，裴以观像往常那样，倚在窗边，书本在他手中死死地攥成一团，一页未动。

    直到看见姜昭回来，松了手中紧捏的书本，疏了口气。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子，一袭白衣，不浓不淡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如春日里还未融化的暖雪，泛着明媚的神色，站在姜昭身侧，宛如一对天生璧人，郎才女貌。

    裴以观心中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望着两人的身影愣住原地。

    姜昭还来不及向男子告知裴以观的身份，就见身侧的人望向裴以观，皱着眉嫌恶地道：“一个凡人？姜昭，为了他去犯险不值当。”

    姜昭略略仰起头，瞥一眼男子又快速敛起下颌，半分无奈半分发怒，抿唇道：“周豫川，不要胡闹。”

    周豫川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随口敷衍地应答。

    听完两人短暂地交流，裴以观才如梦初醒似的，快步走到姜昭身侧，挡住她的视线，冲着周豫川半遮半掩露出了和姜昭同色的内衬和相似的配饰。

    周豫川见此，气得眼角一跳，蹙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转身就走，临走之际还不忘同姜昭说：“我先走了，不过我劝你还是趁早处理了这个凡人，若是被其他人告发了，你可完蛋了。”

    姜昭神色淡淡。

    ---

    入夜后，山上越来越冷，茶水冷得很快，裴以观再次撤走冷茶，新沏一壶热茶。

    没关系，他还可以再等下去。

    忽然间，满院的槐花索索抖动，一眨眼就全部凋零。一道剑气将缚锁小院的界境摧毁，小院活生生暴露在外。

    裴以观面色苍白望向屋外，死命咬紧牙关，极力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妖，全是妖，密密麻麻的妖露着贪婪的目光，守在界境外凝视着他。

    界境被摧毁后，妖兽转瞬之间冲进院内。它们庞大的身躯压碎了满院的槐花树，眼珠发绿，淌着口水，争先恐后的扑向裴以观。

    裴以观的心脏处瞬间迸发出一股强大的神力震碎了最靠近他的几只大妖。

    金光神咒。

    这是姜昭刻在他心口的神咒，但她却没有告诉他，这个神咒的作用，只是沉默地种在他的心尖上。

    看来这个神咒能在他遇上危难时暂且保护他的性命安危。

    不过聚集在这里的恶妖太多了，金光神咒不能将它们全部诛杀。

    裴以观失去血色，意识到姜昭赶不及回来，自己可能会命丧众妖之口。

    金光神咒逐渐黯淡，镇不住群妖。每一个妖都觊觎着他的身躯，丧失理智，它们身上挂着同类血糊糊的残肢断骸冲向裴以观，

    血腥味快速充满口鼻。

    太痛了。

    裴以观在心中不断默念她的名字。

    姜昭，姜昭，姜昭。

    无数利爪疯狂撕扯他的身躯，尖齿啃咬他的血肉，争抢饮下他的鲜血。

    白森森的骨头粘着血肉，逐渐被吞噬。

    裴以观的意识逐渐消散，在临死前他自嘲地想。

    幼时是被家族长老强行摁在地里敲碎重铸了外壳，成了外人口中温润如玉，名满天下，却困住躯壳中日日求死的裴以观。

    再后来是遇上了永远握不住的月光，重获新生后，追随月光而去，拼劲全力想要触碰这月光，高高在上的月亮却吝啬地收回那抹光，让他重回黑暗。

    自己这辈子所求皆不得，活得这般窝囊，如果有下辈子，他不想这般活着了。

    在弥留的最后一刻，裴以观的腰侧佩戴的小珠子闪过一丝亮光。

    裴以观死在了一个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