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

    她…是得救了么?

    柳云只觉得身子很沉,灵魂却轻飘飘的,好似随时会脱出这副躯壳从此远去。自轰隆一声巨响之后,她耳边便不断有奇奇怪怪的嘈杂声传来,可她全都听不清楚。

    是李成在嘶吼,还是纪元徽在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其实她的名字很普通,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从来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可从小到大,她遇见过的许多人里,却没有几乎唤她“云儿”的,所以她一直都不大习惯。她觉得这么喊太亲密了,好像两个人关系很近似的,可她从没觉得谁是真正可以依赖的,她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任何时候都只能依靠自己。

    可这一次,她是因为和纪玢誉、纪元徽有所关联而遭此厄难,她没有一点自救之力,她只能寄希望于他人前来搭救,或是跪地求饶,抛弃所有自尊求奸邪小人放她一条生路。

    从被迷晕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可自知无力脱身的时候,就只有把生命以外的东西弃如敝履。所以当她看清眼前的人,看清了当下所处的环境,她心里反而变得平静下来,以至于受尽折磨也仍存有一丝坚持到底的信念。

    直到此刻,熟悉的温暖将她像个婴孩般包裹起来,连呼吸都满是怜惜,她心里的那点依托化作极尽委屈的泪,从眼尾流了下来。

    井梧一马当先,徒手劈开了密室之门,而后杀入其中,眨眼间扭断了十数人的脖颈。李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惊胆战地望向他。

    纪元徽直奔柳云而去,不顾她满身血污,将她抱在了怀里。柳云已陷入昏厥,犹自无声落泪。

    纪元徽双目赤红犹如蕴藏了万丈霞光,心脏骤缩,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想要检查她伤势却发觉无从下手。目之所及皆是累累伤痕,衣衫褴褛之余前襟半开,裸露的肩头上印着一片棕褐色,当中还有三个红点。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纪元徽压抑着心头无边的怒火低吼。

    李成忙跪在双膝上:“少主饶命!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小的不敢玷污柳姑娘,小的什么也没做过!”

    他怎么也没想到纪元徽跟井梧来得如此之快,原本他真觉得朱雀门那帮人未必会来,未必会为个无足轻重的贱人而大动干戈。

    纪元徽将柳云拦腰抱起,一双红瞳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怎么敢伤她?”

    李成本已被井梧雷厉风行的杀人手法给吓得半死,眼下更生生被纪元徽之气势吓没了魂,哆哆嗦嗦道:“小的不敢!是…是上头之命,本是要索柳姑娘之命,可小的不敢,小的知道柳姑娘是朱雀门少主的女人,怎么敢对她下手?都…都是他们所为,与小人无干啊!少主明鉴!”他颤巍巍地指了指周遭已死之人。

    形势调转得如此之快,一切事物都已脱离他掌控,他竟还能明哲保身,祸水东引,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也真算是个人才了。

    但凡柳云此时能有余力说出句话来,也不可能任由他将这出哀告戏演绎得如此动情。

    纪元徽呼吸沉重,脸色更是晦暗不清,好似顶上乌云密布,暴风雨即将降临。

    他微一偏头道:“我见过你,在箬城,玉华楼中。”

    李成重重一磕头道:“少主记得小人,实是小人给祖宗烧了高香之福。”

    柳云气息微弱,浑身上下惨不忍睹,纪元徽心里着急,这当口自是没心思处置李成,便对井梧道:“阿梧,留他活口。”随即快步走出密室。

    井梧既知其意,便将李成一掌拍晕,而后抓回纪玢誉府上,暂且关进地牢之中。

    等到何哲钦闻听消息,下属见他动了一动却又不动了,便道:“香主,再不赶去怕就迟了。”

    何哲钦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心想迟了才好啊,他哪儿惹得起纪家那两尊大神?眼下正是避之唯恐不及,哪儿还有胆子送上门去?他反而要求佛祖保佑,那李成能自个儿顶了黑锅,切莫牵连到他身上。

    事已至此他不赶紧做好最坏的打算,还指望李成对他尽忠独自包揽此事之责,足可见他脑子早被驴给踢了。

    只不过,他确实还得向另一人复命。

    过不多时,纪玢誉也赶回了府,马不停蹄地去到柳云房里。大夫才刚给柳云把过脉,不是连连摇头就是不断叹息,好像柳云活不成了似的。

    纪元徽脸色阴沉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给云儿上药。”

    那大夫似有话要说,却被纪玢誉以眼神制止,他道:“随我来。”屋内众人便一起走了出去,唯独留下纪元徽和不省人事的柳云。

    正正方方的房间里堆了几桶热水,桌上放了一沓干净的毛巾和林林总总好些药物。在纪元徽破天荒的疾言厉色之下,辛总管几乎将府上药房里可觅得的疗伤药尽皆搜刮而来。

    纪元徽于药理方面并不精通,若有医师在旁指点一二还能搭把手则有益得多,可他不愿他人在侧。

    屋内因热气弥漫而温度持续上升,他的心却如万年寒冰难以融化消解,从柳云在他恍神的片刻消失不见时起,他的冷意就从内到外蔓延全身,像一团乱麻将他死死缠住,不容抽离,唯有自发的生命力维持着他的呼吸。假若人要依靠自主方能呼吸,那么他早已是一具万念俱灰的尸体了。

    他生命中有无数想死的时刻,却都不如那一刻来得恐慌,像被利爪扼住了咽喉。原来他生命中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那便是失去。

    失去。

    他的人生仿佛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他渴望的东西永远无法得到,而他所拥有的,总是不断失去。那一时刻他重新握住柳云的手,仿佛又活过来了,灵魂得以安宁,生命恢复意义。

    从前他笃定生命是一场骗局,喜怒哀乐皆是虚无,高低贵贱其实并无分别,人总被欲望驱使,可斗争到最后仍是一无所有。

    当他奋力爬出深渊,却发现身处虚空时,他忽然感到颓然,像是从一个圈套中脱逃,又掉入另一个。

    唯一不同的是,他遇见了柳云。因为她,他在这场骗局中也生出一丝丝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此刻,柳云双目紧闭,极度不安地卧在榻上,像是襁褓中做了噩梦的婴儿。极度的愧疚及因此而生的痛苦盖过了他所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尽管他再度拥柳云入怀时感到无比庆幸,可看到柳云遍体鳞伤,他双眼的刺痛有若剜心。

    他在心里千遍万遍的呼喊,似乎都归于无声,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喊不出声。

    纪元徽在床边静立良久,久到在另一个尘世中星移月隐,沧海桑田,而他仍不动如山,风吹不倒,雪落满头。可这一尘世中,为使柳云减轻痛苦,他不得不有所作为。

    没有人能体会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解开柳云的衣裳,用掺了疗伤药的热水为她一遍遍地毫不避嫌地擦拭身子,尤其在她各处伤口上细细清理。柳云因吃痛而不时嘤咛两声,他每每手腕一缩,又再狠下心为她上药而后小心翼翼地包扎。那种恨不能代她伤,代她痛,哪怕在此之上加诸十倍百倍的痛苦他也甘愿的强烈愿望,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为什么他会如此爱她?

    纪元徽此时无法去思考,柳云的身躯几乎敷满草药,又被重重包裹起来,若非其肌肤之温热,这一幕就将变得极其诡异。这仿佛无穷尽的漫长时光中,相比于柳云任他摆布的绵软身躯,他反倒更为机械麻木,像个受人操控的提线木偶。哪怕与柳云肌肤相亲,他也毫不动容。直到最后,他为柳云换上纯白素净的里衣,使她好生躺下,替她盖上棉被,她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可她的呼吸仍然微弱,她紧蹙的眉头仍然舒展不开,她肩上的红点仍如雪中罂粟。

    纪元徽退后半步,端详她这般睡颜,心下松动的瞬间,脑子里蓦然一声嗡鸣,他极其痛苦地红了眼眶,无声落泪,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她。

    奇迹般地,柳云睁开了眼。

    “纪元徽。”她因伤及脏腑而导致道出只言片语都感到无比的疼。可她仍然望向他,声音嘶哑地道:“谢谢你来救我。”

    她心里深刻地明白,若他不来,便再无人关心她生死。

    这却使纪元徽更加痛苦。

    “云儿,你为何还要谢我?”纪元徽浑身战栗不止,更不觉泪流满面。

    柳云困惑道:“纪元徽,你怎么了?”

    纪元徽直不起背来,索性跪在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云儿,你该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柳云微微笑道:“这有什么好怪的,生死祸福皆在旦夕之间,谁能预料?可你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来救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她语带关切,“怎么还哭了?”

    奈何她抽不出手来为他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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