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川有个非亲生的哥哥，叫方临邱。

    他哥哥是医修，很厉害的医修。因此他从小，就盼着自己当医修。方家也算是个大家族，家族内龃龉不少，他从小是个被人忽视的庶子，啥都不管，就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后来哥哥来了寒山，他也跟着来了。哥哥拿他没办法，只说如果他能过入门选拔就留下，不能过就早些收拾走人。

    他这人没什么天赋，入门测试时许是自己不想走人想跟着哥哥的愿望过于强烈，意外入了道，测出来是医道。在医修那边跟着哥哥一路学下来，天赋不算上佳的他竟也有了自己的心得，如今在后进的弟子们面前，也可以略微指点几句。今年寒山春巡猝不及防地提前，消息传到他这边时，他只见哥哥出了寒山一趟，回来时和那位内门名唤戚梧的师兄一起，匆匆忙忙去了哥哥院子里。之后他们似乎又离开了。去干什么，方小川不清楚。

    再之后不久，春巡就开始了。

    这还是他到寒山以来第一次参加春巡。听说今年春巡有变，原本只限厉害的弟子们带队出去，现在只要刚入境的弟子都被下令随队历练，不过似乎今年有长老们暗中保护。他原来在哥哥那支队伍，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被调到了这支队伍来。方临邱临出发前把他叫过来，看着这从小懵懵懂懂似乎总是有点缺心眼的弟弟，欲言又止地停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后说：“不管发生什么，好好跟着你两位师兄，特别是要听你戚师兄的话。”

    方临川看着眼前的大路，才走了没多久，已经感觉到了腿酸。领队的傅青吾大师兄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高大的武修配着背后的重剑，背影如山，看起来就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戚师兄走在队尾，他一回头，不巧迎上戚师兄的目光，对方微怔之后，冲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他心里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了目光。

    这位戚师兄平日和哥哥也时常来往，他对戚师兄略有耳闻，知道那是一位性情温和极好相处的师兄。寒山上下有弟子找他帮忙，他得了空闲就会帮。方临川有一次路过演武场，看见戚师兄和人比剑，戚师兄出剑的风格与人不同，剑招凌厉，但最后弟子不敌，剑要伤人之时又能控住。他那时就在心底默默地想，戚师兄真厉害啊。

    现在平日和哥哥走在一起、自己话都说不上一句的戚师兄突然和自己在一个春巡队伍了，还就走在自己后面，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御剑，往前行进的队伍中人多被贴上了疾行符，这种低等又常见的符箓大家的储物空间都配备了一打，没符箓的灵修若略通符术也可以自己给自己画，因此用起来完全不心疼。疾行符加持下大家前进得很快，身体素质吃不消的他却仍已经感觉到了腿酸。而且风从身边穿过时，这个行进速度让不太适应的他感觉有点难受。

    有人把手轻轻按在他肩上，一道温和的灵力从肩膀处传入，默默流通到了全身。

    “现在可好些了？”

    是戚师兄。

    他一下子有点慌了，摆起手来：“我没事了，谢谢……谢谢师兄。”

    他抬头看了戚梧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师兄还是不要为我浪费灵力了……我是医修，有自己的办法的。”

    “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以后再想办法？”戚梧失笑：“无妨，我灵力很多。春巡若有弟子受伤，还需师弟出力，你不必如此客气。”

    戚梧拍了拍他以后便往前去找傅青吾，耳边似乎响起了方临邱之前对他说的话。

    “几个医修弟子你能护就护，不能尽量护好我那弟弟。不要告诉他是我让你护着他。他比较敏感，被他知道了他可能会觉得自己没用。”

    他会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帮不到哥哥，才被塞进这支队伍里来。

    后面的方临川看见戚师兄的背影，回味起戚师兄对他说的话，突然有点高兴起来。原来他也是挺有用的嘛。这让他莫名其妙不和哥哥在一个队伍里而有些闷闷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点。如果春巡有人受伤，他一定要非常主动、非常认真、非常迅速地治好他们。然后回去以后告诉哥哥，哥哥再和他说：“嗯，真棒。我家小川长大啦。”

    想到这里，方临川不禁傻笑起来。

    但是——他转眼间陷入了纠结：自己这样是不是在希望春巡有人受伤啊？

    春巡还是不要有人受伤的好。就算他不上场不被夸，也没有什么关系。

    方临川陷入了纠结中，直到他被同行的医修弟子哭笑不得地拽了一把：“发什么呆呢，我们到了小川，赶紧把你贴的符撕下来啊，别往前冲了。”

    “啊？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下一刻就开始找戚师兄。

    戚师兄之前已经从队伍后面走到前面去了，他和傅师兄一起，正在找去年留守在此地的弟子。前面人头攒动，方临川只一个晃神，那个月白长衫的背影就不见了。

    前方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发出短暂的惊呼，方临川愣了：“发生了什么？”

    他旁边的弟子说：“不知道。”

    方临川往前走，走过一个个比他高大的弟子们之后，看见戚梧和傅青吾一蹲一站，傅青吾站着，表情不太愉快，被他挡着半边的戚梧蹲在一个人身前，微微皱着眉，伸出手在探人的鼻息。

    那个人闭着双眼，紧靠着一棵树坐着，衣襟上沾着一口很大的血迹，似乎是之前吐过血。

    “还活着，”戚梧说，“受了内伤。”

    神木岭春巡第一日，前来的队伍遇见了防范魔族的灵阵，相对完好的据点，和受伤昏迷的驻守弟子。

    灵阵没被破坏，暂时没有魔族进来，神木岭这一块的草木还没有被魔气污染的症状，附近零散的住户在大型灵阵里暂时呆得好好的。尚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然而独自驻守的弟子实力一般都相当强横，本该出来接待他们的弟子就这么倒在树下，谁心里也轻松不起来。

    入夜。

    弟子们在林间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营帐，值夜班的剑修弟子抱剑坐在树上，微闭了眼假寐。驻守弟子住的单人木屋里，戚梧和傅青吾守在床边。戚梧喂他吃下去的几颗丹药已经生效，但内伤难治，这位弟子虽气色好了些许，仍然没有要马上醒转的迹象。

    木屋外的空地是弟子们现在安营扎寨的地方，再往外出了这片林子，山下便是魔族的地盘。他们背后的神木岭内七弯八拐，能拐出条下岭的路，去向就是离这边最近的、位于灵阵边缘处的一个人类村庄。

    “你和人家一起守夜，我出去看看。”

    傅青吾反应很迅速：“你要去哪？”

    戚梧说：“在这周边转转，熟悉一下地形。”

    傅青吾勉强松了口气：“我差点以为你要一个人出阵。”

    山下魔族的地盘和林子外围一圈便是灵阵的分界线。戚梧无奈地看了自家大师兄一眼：“师兄，我胆子还没这么大。”

    傅青吾没有笑：“刚瞅着你像是说真的似的。”

    出于自家师弟到目前为止没做过出格事的信任，和某种自看见昏迷弟子后就不断示警的直觉，傅青吾并不希望戚梧亲自去涉险。他转念一想，提起了一个人：“正好，我前番问了小师妹，她还是要来，我让她随队了，但她和其他弟子都不熟，我守着这边，你去外面转的时候顺便看看她。”春巡人多眼杂，队伍行进时顾南凉穿着外门弟子服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等到了地方安营扎寨时她又不知道走到哪边去了。

    戚梧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水草丰美的鱼米之乡，素来为各方势力眼红却争夺不得。只因此地的主人，是个翻脸无情、坐拥数万兵马的男人。

    钱塘王的府邸里，宋兰茵屏退了众人，看着下首的人问：“事情办妥了吗？”

    下首的人一身非常朴素的衣衫，长着一张混在人群里极容易被人忽视的脸，单膝跪地，低头应声说：“已办妥了。夫人指名要求，黄金加价，秦楼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是江淮亲自出动的吗？”

    “是的。”他恭顺地回答：“人已经去往了北地，掘地三尺，一定会将您想要的人带回。”

    “带不带回倒不重要。”她笑着说。一边说着，仿佛心情很好似的，抚摸了一下怀里的猫。

    这猫是异族进贡的，被钱塘王转头赏了新宠爱的妃子。但猫并不如何喜欢她，刚见到她时甚至对她有些爱答不理。使了些小手段让它明白谁是主子后，这猫便也老实了，缩在她怀里任她摸着，没有动弹。

    这位新晋的钱塘宠妃生着一双仿佛自带钩子的眼睛，笑着看谁的时候像是蝎子盯住了猎物。

    “其实我更希望她死了。”

    毕竟要是活着回来，就是生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