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蝶已发出，匿入空间罅隙中飞奔向衔月殿，只要不是某些魔修或者擅长空间之能的灵修阻拦，常不离很快便能收到消息。傅青吾仍旧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二人回程往寒山走的时候，戚梧安安静静地走在一边。他神色沉敛，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傅青吾却把之前发生的种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又过了几遍，渐渐地回过味来。

    想起之前那神出鬼没的“算命先生”，傅青吾说：“看来他是早有预料，提前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百姓与仙门常年缺乏直接的往来，灵修出来历练当着众人的面都要掩盖身份。因此在寒山驿众人眼中，常年漂浮在云端的仙人突然下凡跟他们说的话，或许确实不如他们日常膜拜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算命之术来得简单有效。

    戚梧“嗯”了一声，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打算带小师妹去么？”

    傅青吾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这次春巡。他犹豫片刻，说：“回去……再看看吧。”

    两人回到寒山时，戚梧径自去了医修那边，傅青吾去找常不离，顾南凉正由常缨陪着，两个女孩子一起练剑。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长相性格都甚对她胃口的师妹，摆脱屈居戚梧之下的“小师妹”命运的常缨，恨不得把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好充分凸显出自己师姐的做派。

    “剑这种武器大部分灵修都会用啦，除了剑修会进一步修习剑道，基础剑法是每个弟子入门必修的功课之一。师尊教了你基本的修炼口诀，应该也教了你基础剑法吧？”

    顾南凉回想片刻，摇头：“好像……没有——师尊说我入道方式比较特殊，基础的口诀掌握以后，其他的请教师兄师姐再自己摸索就好。”但是——顾南凉想起前几日自己被大师兄傅青吾带到衔月殿拜见掌门时，掌门似乎也没有和她说，她到底是以什么入的道。

    “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她在帝王家待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个虚无缥缈的词汇。

    “我就知道爹又要当甩手掌柜——无妨，我来教你就是！”

    她有心炫耀，对顾南凉说：“看好啦，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剑招随人，哪怕基础的剑法，由初入门的弟子使出，和由内门弟子使出，自然是不一样的。顾南凉在演武场看外门弟子比剑时，看见的剑招大多机械，剑到了常缨手中，却变得轻灵起来，基础的剑招被她一整套连续不断地打完，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嗡鸣，飘飞的衣袂最后随着她收剑落下，缓缓垂落在身侧。

    “剑走轻灵，避实击虚，”她笑盈盈地，“我方才只是把基础剑法连招演示了一遍。你刚学基本口诀，先把招式记住就好。说起来，刚刚练剑，你还是用软剑好些。入门弟子会有天赋测试，如若测出你适合修剑道，到时可随我们到武器库去，选把好剑。”

    “以什么入道，就以什么作为武器吗？”顾南凉问。

    “不一定呀，”常缨歪头想了想，耐心回答，“有的人以心入道，有的人以魂入道，世上稀奇古怪的入道方式多着呢，只不过大家最常用剑，灵修里的剑修和兼修剑道的灵修也是最多的，比如我是以器灵入道，严格说来我是器修，同时我也有符咒天赋，不过我的本命武器恰好是剑，所以我既是剑修，又是符修。”

    两个女孩子认认真真地探讨入门知识。傅青吾到常缨院落中打算和她说春巡布防有变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异常和谐的一幕。

    这些时日，素来闲下来就没事做的常缨总爱去找新师妹玩，或者半拉半拽半撒娇地把人拉到自己院子里，要么一起练剑，要么分享她做的糕点吃食。傅青吾有所耳闻，但忙着春巡的事宜，也没有刻意关注。此番倒是他头回踏入常缨的院子，眼见为实了一回。

    常缨的院门还开着，傅青吾走进来，唤了一声：“师妹。”

    两位师妹于是一起看向他。傅青吾冲着自家妹妹点了点头，又对新来的小师妹笑了笑，眼神却是郑重的：“本来是有话和你三师姐说，此事约略与你也有些关系，师妹若无事，留下来旁听也可。”

    “我……？”方临邱看了看眼前这个半死不死的人，深吸了口气，把自己即将出口的台词换了一个温柔的表述方式：“你可真是会给我找事做啊。”

    戚梧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人给你带来了，如何待他，就不是我的事了。听闻你们医修一直缺乏实验品，此人自己作死，可怪不得我。”

    “实验品”三字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戚梧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一边昏迷不醒的无赖，只是温温和和地看着方临邱：“我究竟主修的还是剑道，实操方面还得你帮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中了‘婆娑’。”

    “我可没打算拿活人做实验品，”方临邱皱眉，“他惹了什么事？”

    反正人都快死了，做做实验品要什么打紧。这个念头这么静悄悄地浮上来，又被他轻飘飘地按下去。戚梧简洁地把山下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催促道：“快些罢，迟了不知山下还会发生什么变故。若真是婆娑，少不得亲自出城走一趟。”

    方临邱也是戚梧在寒山为数不多相对较熟的朋友之一，这位单修医道，很早就通过了选拔，是清灵峰冯长老的入室弟子。平日长老们不在，他也是传道堂的常驻讲师，因为为人亲和，平易近人，讲解深入浅出，且擅长实操，业余爱好是去寒山周边乔装当赤脚医生，很多医修弟子都认得他。医修长老们大多沉迷炼丹闭关云游，韩长老则沉迷蹲药田和喝酒，长老们多数是直接找找不到的，能找到的几个现在还在帮着安排春巡的事宜，去拜见还得通报。于是戚梧直接来找了相熟的方临邱。

    方临邱沉吟：“你先办点别的事吧，我这边可能要等一会儿。”

    戚梧笑了：“好。”

    方临邱又加了一句：“春巡时帮我多护几个医修弟子啊。”单修医道的实战都比较差。

    “你整理份名单给我。”

    来医修这边折腾这么一趟，大师兄应该已经从衔月殿出来了。戚梧和傅青吾传讯过后，得知傅青吾去找常缨了，便径直向常缨的院落走过来。

    “哎？现在人可来齐了。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师兄，你说是不是？”戚梧一走进常缨的院落，里面三个人一起看向他，常缨正被傅青吾关于春巡的长篇大论熏陶得痛不欲生（十条有九条是在强调门派门规的），眼睛一尖，精神抖擞地便想再拖一个人下水。她自小被宠的“无法无天”，私下里有多不“尊老爱幼”就多不“尊老爱幼”，对着人一口一个大名叫得理直气壮，当着大家的面特别是小师妹的面，却是想起来正经称谓了——可见“爱幼”或许勉强说得过去，“尊老”就未必了。虽然在场两位“老人”都不跟她计较就是了。

    戚梧迎着那双忽闪忽闪拼命眨眼释放求救讯号的眸子，充分地贯彻了一个吸取农夫与蛇故事教训后的修行人“顺应天道”的冷漠。他冲名义上的小师妹点了点头，对着傅青吾叫了声“师兄”。傅青吾的长篇大论自行中断：“你来了？医修那边事办完了？”

    “算完了一半吧，”戚梧说，“现在在等——你接着跟她们说，我不妨事，就是过来看看。”说着，他对边上的常缨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常缨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这人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

    戚梧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她总觉得这人今天跟吃错了药似的，笑得有点让人浑身发凉。然而顾南凉却似乎没有感觉，她从一开始叫了声“戚师兄好”后就没有出过声。顾南凉此人，虽不知原本性情如何，倒是自到了寒山后，除了开始哭过一回，这些时日都是异常安静，旁人不主动找她，她也不与人搭话，寒山里知道她便是那日戚师兄带回来的人也不多，因为她实在太过沉默，偶然被人注意到，也只当她是前些年已经入门的外门弟子，竟无人知晓她是今年要和新入门的弟子一同参加大选的。

    一个絮絮叨叨，一个安安静静，一个笑得冷淡，让常缨被叨叨得盯着戚梧杀气腾腾的眼神，也知时机地收了回去。

    傅青吾絮絮叨叨大半天，强调的也不过是“春巡不可擅自离队”、“不可任性”等几条，小师妹一来，又多了一条“不可带坏小师妹”。当然这后一条，当着顾南凉的面，傅青吾表达得比较婉约——他认为的婉约。

    “春巡是寒山历年都会有的活动，”傅青吾说，“说起春巡，就不得不说起魔族。春巡本来就是为了魔族设置的。东西南北四大靠近边境的宗门常年同时肩负着抵御魔族的重任，在寒山我们以建立寒山驿和每年的春巡换哨防着魔族，在其他宗门那里抵御魔族的方式各不相同。不过也有一个常见的说法，原本世界上是没有魔族的，千年前，魔族降生于我们世界。刚开始的魔族与人族相安无事，但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魔族开始侵占人族的领土，一开始是驱赶原住民，后来有魔修发现虐杀人类能直接助长自身修为，一切便都乱了套。魔修本就是吸收天地污浊之气修炼的，杀气、血气、人类的精气、抑或是人类临死前的怨恨情绪等等，都是魔修修为的养料。”

    在场诸位都是了解这些基本常识的。傅青吾这话很显然是说给不清楚春巡和魔族的小师妹听的。顾南凉显然明白，她睁大了眼睛，安静地听下去。

    后面这部分——傅青吾扫了一眼院内这几个人，不动声色地隔空把院门关了。常缨的院落自有隔音阵法，院门一关，阵法即时生效，一切杂音便都被隔绝在了外边。

    “但是当时，魔族内部似乎出现了分化，部分魔族坚持不靠杀人来修炼，部分魔族则相反。不靠杀人修炼的那部分魔族很多没有后代，到现在虽然实力仍然强劲，在魔族里却成为了势微的那支，只因杀人成性的魔实在太多了，他们代代繁衍，有时近亲繁衍，有时奸杀人类取乐，无所不为，以至于到现在，大部分人遇见魔族，采取的方式都是提防或者试图杀死。其实少有人知道，那一系不杀人的魔族，也是存在的。”傅青吾说到这里，微微叹息了一声。

    现下也只有极少数人，能在各大宗门年代久远的藏经阁里，偶然翻出那几本陈年的历史了。翻出来的，也多数当不得真——多是后人参杂附会，几经编撰的话本。这所谓的历史，还是他们几人把故事里零零碎碎有用的信息拼在一块，又从常不离那里得到了些信息，才凑出这半真半假的“真相”来。

    戚梧在这时插了话：“不杀人的魔族，其实也掌过魔族大权。曾经有一代魔王主张不杀人，率领不杀人的魔族统领了魔族，但他提出与人类谈判，希望人类放下防备，让他们进入‘云中殿’。云中殿在京城，介于凡世王朝之上，是虚空叠置下各宗门集会的核心之地，里面存了历代大能的英灵骸骨，人族当然不允。于是两族再次开战了。那次大战，魔王带着兵将试图强行闯入云中，最后人类魔族两败俱伤，魔王陨落，魔族分裂，主张杀人那派魔族再次掌权。”

    “今天说的这些陈年旧事你们就当听个响。左右也不过是囫囵拼凑的传说，也勿要出去多嘴了。”傅青吾最后说。

    就在这时，戚梧脑海里的传讯近乎是同步响了。方临邱的声音在他脑中留下毫不意外的三个字：

    “是婆娑。”

    他顿了顿，接着传了一条。

    “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