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1

    大年三十除夕夜,忌日第二天。

    走亲戚是春节必不可少的程序,连昨日母亲去世到场的亲戚都没有这么齐全。

    卢新不清楚这走亲戚的意义到底为何,每天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见同一批亲戚,年复一年地被调侃幼时的囧事。

    春节的话题偶有母亲死亡后的沉闷,但都被二两酒的飘忽消解了,又露出快意的笑。

    表弟飘忽漏了嘴:“姨母应该埋在我们卢家的坟!这哪能是你决定搬出去的?”

    卢昼笑他恬不知耻:“姓卢又不是给你当奴家。”

    母亲在生前已经挑选城市的公墓,想要和众多亡魂一起栖息。

    表弟却不依不饶:“当时姨母离婚要不是爷爷救济,你妈能有这样?”

    卢新看着这一出闹剧——不迎合也不争吵。

    惩戒表弟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她毫无行动。

    母亲突然离世、舅舅觊觎财产、表弟口不择言,好像也没有让一成不变的春节出现新花样,但因为身份质变又发生变化。

    就比如——卢新的脸色蓦然骤变,正要开口。

    舅舅不动声色却在抢在前头骂起表弟,又带上和蔼的面具对卢昼说着“小孩子不懂事”“走亲访友和气生财”的话术,说完又看向卢新。

    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们应该要说的,但现在卢新成为公司掌权者,所以他们不说。

    又是一片祥和亲近。

    饭后卢新卢昼回房,锁上了门。

    乌云沉沉预备着坍塌,急雨是最锋利的刀,把大地割得泪流满面,又紧密地从窗户口沉甸甸地压来。

    节呢?它悄然形成,以血脉作为亲疏认证,连接五湖四海,让人们集体相拥。

    雨在下,风在吹,屋外的人吵吵闹闹。

    响彻村庄的安魂曲还在,悲怆又哀愁,不知道母亲的魂安息了没。

    可她没什么时间发呆,成堆的工作信息还需要处理。

    母亲在昨日凌晨断的气,中午从殡仪馆捡起母亲的谷骨骼,下午遵从遗嘱回乡置办了葬礼的酒席。

    光是一天的时间,高层研究会议开了几场。卢新一边要回归处理母亲的丧礼,一边思索怎么摆平公司的动荡。

    到了除夕晚上,才得空闲。

    鹿录公司是经由母亲一手创办经营,抓住了文娱造星的商机,扶摇直上打造了新品牌,也在这圈中占领一席之地。

    好在母亲生前似有预料相关,让卢新在制动紧急预案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可也需要费心劳力。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

    “小新小昼,出来吃点汤圆。”

    卢昼说了拒绝的话,姥姥却一个劲地敲着门。

    无奈,卢新起身打开了房门。

    刚要再说拒绝的话,姥姥已经先行一步进了房间,熟门熟路地坐在了床沿上。

    这分明是有话要讲。

    卢新关好门,坐回椅子。

    “有事吗?”

    她问出话前,隐约已经猜到了几分目的。

    “你知道的,你小舅舅年纪不大,现在也刚到结婚的年纪……”

    姥姥絮叨起了养育子女的多重心酸,以及对外孙女给予的厚望。

    面前的老妇人脸上堆满了皱纹,颧骨油光华亮,枯草般的头发从耳后跑了出来,贴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把弓,两头因为紧绷的弦曲折了大半辈子,现在弦松了,弯下的身子却没绷直的可能。

    如果母亲老了,也会是这样吗?

    卢新想点一支烟,又漫无边际地想着母亲抽烟时刻的场景,母亲奋斗了一生,至少不会像是目前的老妪那么狼狈吧?

    也是在此时,她对母亲隐忍多年而难以接受的态度,有了更深的理解。

    母亲的母亲,因为儿子,而开始伤感起女儿的离世。

    “当时大出血,我切除了下面才保住了命,你说我怎么能不疼你的小舅舅?”

    老人灰蒙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卢新,双手不停摩挲,似在期待什么。

    卢新飘飞的思绪被瞬间拉回,眼神有了变化。

    热烈地苦楚哀调在无边的静谧里燃烧,卢新感觉头脑酸胀发疼。

    记忆中很多事情在消退,又不断覆盖剪切,她只能在脑海中拼凑出模棱两可的真相。

    “等年过了再聊吧。”卢新不想费力和姥姥周旋。

    姥姥沉默片刻,终是走了,脚步沉闷又虚浮,走向热闹的客厅。

    村庄里年味很浓,便是取消了烟花秀,各家各户都挂上了红色灯笼,平日里漆黑的道染上了一层红光。

    卢家也挂着灯笼,就在卢新的窗台上,因为制作粗糙,灯变得一闪一闪的。

    卢新打开浏览器,坐定搜索了一阵,靠在椅背上沉思。

    她突然唤了一声卢昼。

    卢昼迷迷糊糊地应答:“不睡觉吗?姐。”

    “你现在在恋爱吗?”卢新单刀直入。

    说到男友,卢昼有些害羞:“还在,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小李,本来是想着过年能够带回家看看。”

    卢新的话更加锐利了:“带回家,是想要结婚吗?”

    “有过这个想法,但是现在学业更重要。”

    “正面回答,不要用学业阻拦。”

    “是,我想和他结婚。”卢昼精神了些,爬到床边发现姐姐一脸严肃,收敛起害羞的表情,“怎么了姐?上次来麒麟市你不也见过李观云吗?就是那次你评价好,我才给他机会的。”

    “他这么好?”卢新嘴唇不住地轻颤。

    她对李观云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是呀,他很好呢。各方各面的好,不计得失的对我好……”

    卢昼不自觉话多起来,脸上泛起甜蜜的笑。

    她甚至建议道:“姐,弟弟真的很甜,你也可以试试。”

    风携带着雨,扑向卢新,冰冷彻骨。

    该不该说?

    该说。

    该不该现在说?

    可——除了现在说,能有什么办法?

    兴许刚才不该问那些话,那才是残忍。

    卢新紧盯着一闪一闪的灯笼,它被袭来的风卷得摇摇晃晃,最后撞在了铁栏杆上。

    热闹与凄清中,终于熄灭了。

    卢新一句一句如刀割:“小昼,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怎么了?” 卢昼不明所以。

    “你在外面读书,可能不太清楚妈妈的病。”卢新抬头去看卢昼,“刚才听姥姥说了吗?”

    “嗯?她说什么?”卢昼比卢新随性洒脱许多,对于姥姥连面上的情都不愿装一下,“妈妈难道不是子宫癌?我看过诊断报告。”

    “是,但最后致死的不是子宫癌。”卢新尽可能平静的陈述,话却不住的随风抖,“是卵巢癌,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钱进去了,人没出来。”

    卵巢癌隐藏极深发现太晚,卢新为避免公司内部麻烦而选择了保密。

    “是因为节育环?”卢昼说着询问的话,眼泪无意识地掉下来了。

    母亲因为节育环反复宫腔感染,住了几次院,最后苦不堪言将环取出。

    “不是。”

    风刺伤了卢新的眼睛,视线因为眼泪翻涌变得模糊,摇曳的灯笼成为一个不精确的小点。

    “那是什么?”

    “遗传。” 卢新吐出这两个字时反而如释重负,“可能是遗传,遗传卵巢癌。”

    卢昼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后不可思议地提问:“姥姥没有吧?这怎么证明遗传。”

    “姥姥生小舅舅大出血,整个卵巢和子宫都被切掉了,那时候还没发现。”卢新克制着说完,又补充道,“不过只是有可能遗传,不一定百分百。”

    母亲病重,卢新陪床的时候,医生也询问家族病史。母亲平辈的都是男性,她也说不出其他病例,只当是突发疾病。

    直到——今日姥姥的生育阐述。

    她高度的敏锐性直接推论除了遗传的可能性。

    “那……怎么办?”卢昼攥紧了床单,铺开又沿着痕迹皱褶。

    “基因检测,看是否携带。如果患有,需要预防性切除。”卢新把查询到的方式讲出,“你们讨论过生小孩的事情吗?”

    “有说过,我们计划明年结婚……”卢昼崩溃地蜷缩在床上。

    “你也不用太慌张,具体要看检测报告是否带有,即便我们携带部分基因,依然可以在年轻时候进行生育。”卢新说完又不得不陈诉事实,“但也许不排除子女再有遗传的可能性。”

    这就是意味着,在创造生命时刻,已经提前宣判了死亡性。

    听着妹妹的哭泣,卢新反倒冷静果决:“你的毕业实习也不用找了,公司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你跟着学。”

    “可是我……”卢昼犹豫。

    “可是我还要拍电影,可是我还在搞艺术,可是我放着我的梦想不做了吗?”卢新说着自己的处境,反问卢昼。

    她们足够幸运有母亲的庇护,所有的梦想也有资金撑腰。如今母亲不在了,各方觊觎,她们也得保护好母亲的成果。

    更重要的是,她们的现状需要这份钱财。

    不然卢新率先询问的不是卢昼的感情状况,而是经济收入。

    卢昼失了声,应允:“好,我和李观云说一下。”

    “我只是让你来公司。”卢新的太阳穴突突地疼,“感情的事我不参合,全部随你。\"

    熄了灯躺在床上,卢新翻身时候才想起窗户没关,唢呐声在寂静中更清晰了。

    她懒得起身,侧躺着翻微信的新年祝福,总能在其中挑到相同的文案,但她都一一回复。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她送走了至亲,又迎来了命中带癌的噩耗。

    卢新能听到妹妹在上面辗转反侧,捂着被子哭泣,似在与男友倾诉。

    无边的夜色中透着喜庆的红,唢呐声与暴雨缠绵不清,栏杆发出骇异的“吱呀”声。

    手机日历弹出“新年快乐”的祝福。

    零点到了。

    唢呐声停了,也在一瞬间,卢新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

    她借着窗外的红光看去,摇摇欲坠的灯笼落在地上,沾染上了泥灰。

    “姐,新年了。”卢昼带着哭腔开口。

    “小昼,新年来了。”卢新回她。

    “姐,有什么新年愿望吗?”卢昼从上铺下来,抱住了半躺着的卢新。

    愿望?

    她以为自己足够潇洒,能够终身与电影相随。

    搁置梦想,经营公司,现在卢新的规划。

    有眼泪落在她的脖颈上的,又凉又烫。

    她回忆起卢昼谈起恋人眉飞色舞的开怀模样,心若触动一般,轻轻搭在自己的腹部。

    这一刻突然有了探寻感知的乐趣。

    她说:“谈一场恋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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