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

    谢馥深和芸娘对视,仿佛没看见身边喋喋不休的谢权和二皇子,他摸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垂着眼睑,心中似是揣摩着什么。

    片刻后,谢馥深沉声道:“当日谢家公子一出生便早逝,是奶娘隐瞒了实情将我送到谢家,如今奶娘畏罪自杀,我父母为何人已不可知,这姓名……”

    “怎么,难道你不想改?可谢公子你在朝堂之上说得信誓旦旦,不会再沾染谢家一分好处,日后你和谢家各不相干,难道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还是舍不得这好处?”二皇子在一边撺掇。

    谢馥深再次看向芸娘,暗示她不要冲动,这才道:“自然不是。”

    “谁知道你是不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二皇子翻白眼,说话咄咄逼人。

    他并不相信谢馥深的话。

    谢家是何等权势,鼎盛之时,连明帝也要礼让三分,当初谢权和谢馥深在朝堂之上下了明帝的面子,被罢了官,可过几月还不是父子两人双双复位。

    他坚信谢馥深能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便是谢家和谢权。

    什么各凭实力,谢馥深再有实力,没有谢家便什么都不是。

    所以,只要把谢馥深从谢家的尊荣上拉下来,那谢馥深便完了,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日后,他想怎样揉捏,谢馥深会有怎么的命运和悲惨的结局,全凭他一人之言。

    “这姓了谢便能长生不老不成?或者,这姓了谢,变成得道升天,成为神仙不成?东华公子,你若是无姓,我家这姓如今虽已没落,可这老祖宗也还算有名,上古时黄帝的曾孙,距今已有三千年,若沈家有你,定能再续三千年。”翰林院学士沈严君恭敬邀请道。

    “三公子,我家虽不若沈大人传家悠长,但在西北也还算有甚名头,我甚是感念您在渭水一战中为西北子民做的事,不若您姓马,正好能纪念您在渭水之战中的功绩。”边疆将军马大人说。

    “三公子,不若……”尚未离开的同僚纷纷出言邀请。

    二皇子心中谢馥深被人不齿、嘲笑、疏远之事并未发生。

    除却权势和地位,人被人看中更是因为魅力。

    谢馥深一马当关,将三十万突厥大军拦在渭水河畔是何等的英姿。

    他是多少人心中的英雄。

    他胜利归来那日,银色铠甲着身,骑着白色骏马,神情冷厉目光坚定,而他身后,是凛凛的士兵,个个看心悦诚服,看他如看神祇。

    在帝都危难之际,拯救了万民于水火,那时家破人亡的恐惧有多强烈,那胜利时对谢馥深的感激就有多深刻。

    而这份情感,再突厥大帅于朝堂之上,对谢馥深恭敬恐惧之时,达到了顶峰。

    帝都之人对突厥的骄傲,是谢馥深给予的,而他从不主动提起,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他们不能真的把这当成一件小事。

    无以回报的心情一直压在心中,而此时,终于有机会报答。

    莫说二皇子和谢权,便是谢馥深也愣了半晌。

    谢权看着分外热情的官员,还有一拥而上的帝都民众,以及被团团包围的谢馥深,什么时候开始谢馥深被人如此拥戴了?

    心中隐隐不快,正要想到其他方面,感觉到一丝恐惧,却被二皇子愤怒的话搅乱思绪。

    “好好好,好得很。”二皇子咬牙切齿,他竟为谢馥深做嫁衣,这个仇,他记住了。

    人群散去已是半个时辰后,便是被众人拥挤着,也是风采依旧。

    无论何事都无法敛去他的光芒,无论她在与不在,谢馥深都是风华绝代的三公子。

    芸娘放心了。

    安全有青山和松石,身边照顾有集圆和李家众人,而帝都的民众也喜欢他,这份发自内心的维护,便是最好的证明。

    反倒是她,若是想要继续留在谢馥深的身边,她要更努力才行。

    软烟阁的事物,孙静蓉管理得很好,谢馥深身边的人才如过江之卿,怎样才能脱颖而出?自然是要如同其他的谋臣那般,外放。

    她自是不能外放,那便去求学,黔州之行需得尽快准备才行。

    谢馥深打破芸娘长久的沉默,“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芸娘郑重的点头,“公子放心,我这就准备着出发,以期早日学成归来。”

    “不是,我你……。”谢馥深皱眉,还未开口,就被芸娘推着上车。

    芸娘道:“沈家大公子也不知沈先生信中所说何事,我们需得尽快回去,早日把信骗……拿回来,帝都之事要快快收尾才好。”

    一路上,谢馥深不言不语,拿着书似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还频频冷笑。

    芸娘觉察到他情绪变化,询问时,却见他目光幽幽,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可能是不想说话吧。

    芸娘不在多问,回到丰庆别院,急忙下车,和谢馥深匆匆告别之后,小跑着去寻李父。

    别院门外,谢淳瞠目结舌,这……这成何体统,三公子还没开始走呢,你跑得比主人还快,你咋不上天呢,“三公子,这也太不像话……”

    谢馥深那能将人冻成冰棍的目光,倏的射过去。

    “但如果是郑生,那也是情有可原,定是三公子吩咐了重要的事,急需他去办。”不用多想,找借口熟练得脱口而出。

    “公子,事情可办妥了。”青山原不想问,看谢馥深这脸色,大概就能猜到事情不顺利,但若是不问,接下来的话便不好开口。

    顶着谢馥深冷飕飕的目光,青山又道:“公子,江南那边出事了。”

    *

    前往后院,芸娘见到了李父,没有立即提起沈严华来信一事,只是告知了沈家人约了明日在珍馐楼见李父。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随便找个人来骗我,把那封信哄过去,我没那么傻。”李父自以为拆穿了芸娘的诡计。

    芸娘无辜道:“什么信?哦,合着你们私藏了人家的信,被人找上门了吧。”

    李父将信将疑,真不知道?

    芸娘又说:“明儿我便不陪着你们了,出发的日子订好了,我得好好收拾,至于沈家有什么要求人的地方,你们拿着信可得好好处理,这沈大人收复了灵州,人多不容易,总不能让为国为民的功臣,流血又流泪。”

    “关我什么事啊,有事找他爹娘去,我又不是他爹娘。”李父嘴上这样说着,心底却开始发怵,不会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要人帮忙吧?

    可找芸娘又有什么用呢?

    这沈大人真是病急乱投医。

    第二日,李父和芸娘出门,一起去见了沈严君,回来时,就也不再说不让芸娘走的话。

    李娘子欲言又止,张口劝说还被他给挡了回去,再问多的他也不说.

    李娘子心中发闷,“是谁说芸娘一女孩,孤身在外,无人帮衬是定要吃亏?难不成这一趟出门,是请到了神仙帮忙,定能帮咱们闺女不成。”

    “虽不是神仙,但也差不多了。”李父喝了酒,带着几分醉意,神色隐隐得意。

    李娘子不信,“你便吹牛吧。”

    李父得意许久,见李娘子真要发怒,这才开口,“这些事不便与外人宣扬,黔州书院的清江先生要收关门弟子,他乃是当世大儒,声名赫赫,若是能得到他的指点,怕是考个状元回来也不成问题,沈大人大早年曾在黔州书院读书,有了他的推荐信,芸娘便有机会去见识一番。”

    李家对读书极为看重,不然也供不出的大郎这个秀才。

    既然芸娘心志坚定,定要去外面看一看,若是有这等机会,能够入黔州书院,哪怕不是关门弟子,得到李清江先生的指点,也是一番机缘。

    读书,那是李家人的软肋。

    沈严华的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而清江先生,少时便有天才之名,后又师从名师。

    名扬天下时仅仅二十岁,李父那时便听说过他的名字,还曾做过梦让李家大郎拜其为师,当然,那只是他喝多了时的想象。

    李家大郎出生时,清江先生就已经官拜帝师,嫡传弟子乃是太子,以及未来的天子,李家人又何德何能?

    但人生的机遇竟这般奇怪,他的大儿子没有这个机会,大女儿却忽的有了,那便不能错过这等机缘。

    李父李母同意之后,芸娘前往黔州之事,便进行得格外的顺利。

    清明前夕,一切准备就绪,芸娘便出发了。

    十里长亭,杨柳发出新芽,阴沉天色中马车整装待发,回望来路,人烟稀少,出发之人已走,送别之人已归,但谢馥深未来。

    李父和李娘子对视一样,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他们对谢馥深的感情非常复杂,信任感激却也不敢靠近,以什么身份呢?

    外室,那是正经亲戚都不是。

    两人也已商量好,待到芸娘走后,便辞别谢馥深,既然芸娘和他已无关系,那就不便再住着,只是芸娘要远行,便不打算告诉芸娘,免得她担心。

    李父道:“三公子可能有其他事耽搁了,不若再等等。”

    芸娘看向帝都的方向,转身上车,“走吧,三公子可能不会来了。”

    “哒哒哒……”马蹄声忽的传来,芸娘回头便瞧见,玄衣公子骑着白色骏马,奔驰而来,目光深邃,远远的看着他,他身后,玄衣烈烈,牙青长发在空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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