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

    ‘滴答-滴答-滴-滴’医疗器械工作的声音吵醒了鹿鸣鸣。

    她的灵魂回体,意识回流,大脑可以支配四肢,她想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看躯壳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好重啊。薄薄的眼皮此刻变得如同千斤重,她挣扎了许久才掀开,却只看到并不成象的白茫茫模糊一片。耳朵回响‘轰隆隆’天龙驾车的辎重声,好吵啊,真的好吵;她的脸上被盖着什么僵硬的面具,勒得她骨骼生疼……

    突然,一个模糊影子从天而降,悬停在她的脸颊上方。

    鹿鸣鸣疲惫极了,只看见那山峰一样的嘴唇启开,闭上,启开,闭上;像城墙一样的牙齿在山峰的后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朵终于能听清一些声音,“姐,姐……我是鹿觉觉,我是鹿二,你听得见吗?姐?”

    鹿鸣鸣重重的呼吸声回旋至自己的耳道里,她张了张嘴巴,“觉觉。”

    “哎!醒了,我姐醒了,妈,姐姐醒了。”鹿觉觉喜极而泣,他紧紧握住鹿鸣鸣的手掌。

    方荣扑到床边,“鹿大??你还认得我不。”

    鹿鸣鸣扯扯嘴角,“你……回来了。”

    方荣脸色憔悴,精神状态看上去非常不好,鹿鸣鸣被抢救了二十八个小时,医生连下四道病危通知书,方荣连夜坐飞机赶回来,看到年纪轻轻的鹿鸣鸣从手术室推出来那一刻,她才终于肯承认,鹿鸣鸣病得有多严重。

    方荣眼含热泪,“你感觉好点没有。”

    鹿鸣鸣深深吸气,虚弱道,“我看见你们了。”

    方荣抬手擦擦眼泪,“我就在这儿,你爸还在路上。你撑一撑,啊,你还年轻,家里人吵个架没什么过不去,你气性也太大了。”

    鹿鸣鸣张了张嘴巴,没说出什么话。

    方荣继续道,“以前也经常吵,我和你爸也没怎么样,怎么就你……气成这样。”

    鹿觉觉察觉病床旁边的心电图机上显示的心跳曲线不太好,忙拉住方荣,“别说这些。”

    方荣这才赶紧打住。

    鹿鸣鸣问,“舅舅呢。”

    鹿觉觉:“姐,舅舅他们没回来,他们……忙。我们这家人的事儿他们知道,但不一定会来看你。但……哎,姐,你过过气,等出院了再跟舅舅说我们回去给外婆祭坟,啊?”

    鹿鸣鸣,“二舅,电话。”

    鹿觉觉:“你要给二舅打电话?”

    方荣问道:“你这个时候问你舅舅干什么?好好休息。”

    鹿觉觉安抚她,“姐,你别想那么多,妈刚才哭了好几回了,说,不该在群里吵架。你别生气了,啊,姐,别气了。”

    鹿鸣鸣胸膛起伏得很厉害,她慢吞吞吐字,“给……二舅打电话。”

    鹿觉觉忙点头,“好,我这就打,我给他打电话说你醒了,我给他报平安。”

    方荣把椅子拉过来坐在她床边,舒口气,“鹿鸣鸣,你也这么大人了,应该明白,我跟你爸吵架吵了二十几年,我是真的恨他,他也恨我,但你应该理解我啊!你读过书,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鹿鸣鸣手指动了动,没说话,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鹿觉觉打完电话进来,俯身温柔道,“姐,舅舅没接。”

    鹿鸣鸣,“再打。”

    鹿觉觉为了不忤逆鹿鸣鸣的心意,点头答应说再打。

    方荣叹口气,“鹿大,你真是。”

    鹿觉觉看了眼机器,发现那个曲线图怪怪的,于是出去走廊打电话的空隙又去了趟护士站,没过多久护士过来查房看了眼,蹙眉道,“这个心律图看着不太好,你们家属谁来签字?”

    方荣站起来,“签什么字?”

    护士道:“我去叫值班医生过来看看。”

    鹿觉觉握着电话守在床边,“姐,还是没接。”

    鹿鸣鸣始终虚弱重复,“再打。”

    方荣心里有些慌了,她道,“鹿大,你,你心里怎么想的?”

    不一会儿医生过来,看了看机器,递给方荣一张纸,“先签字吧。病人这红情况确实不太乐观,脑溢血,心梗,虽然抢救及时但术后风险也很大。”

    方荣哆嗦着签字。

    鹿觉觉一手握电话,一手握鹿鸣鸣的手掌,“姐姐,你会没事的吧。”

    鹿鸣鸣扯扯嘴角,“我跟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密码,银行卡……记住了?”

    鹿觉觉,“别说这个,别说了!”

    医生拿着签完字的病危通知单离开后,方荣瘫坐在床边,“鹿,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你小时候烦人,哭,是你外婆带的你,我跟你爸整天就在厂里上班,我看见你哭的那个样子,就烦!

    你没满周岁以前对我缠得很,找不到我就哭,我还以为你很粘我,你哪儿是粘我,你是粘我身上的奶水。现在想想,那小半年是你这辈子跟我最亲的时候。

    后来八个月,外婆说,你外公在老油坊村没人帮着抬谷桶,她要把你一起带回去,相当于给你断奶。我以为你会哭得多厉害呢,谁知道外婆有的是哄你的办法,她也愿意轰你,你外婆花在你身上的精力太多太多了,没过多久你不哭我了,也不想我。

    四年。

    你外婆从你落胎胞起来就精心带你,四岁,你开始认人了,我跟你爸回来,你藏在你外婆裤腿后面问我们是谁?

    你脾气也差劲,天生的!

    差得人人都不喜欢你。

    就你外婆护着你,你也只听你外婆一个人的话!

    你就跟那个混世魔王哪吒一样让人烦啊。

    你爸看你只听你外婆的话,他就出幺蛾子说你这儿不好,哪儿不好,说要把你拿回来养,免得以后你成了方家的人,忘了鹿家的根。你看看,你爸就是这么个小心眼儿的人。

    七岁,你长大了些,也知道惧怕了,尤其怕我,我那会儿很得意,以为养孩子比养小猫小狗也差不多,只要喝令,你无有不怕的。我那会儿还笑你外婆呢,说鹿鸣鸣也没什么难养的啊,不听话就打,打多了你就知道疼了,知道疼也就知道怕了。你外婆就说我,说孩子不是这么带的;转眼你十岁,不知道怎么的,你竟变得特别懂事,也有出息,这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的。

    可我还是不喜欢你,我对你是有偏见的。

    我怀你那会儿,我就不喜欢你。

    生下来以后我就更不喜欢啦。

    或许真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婚姻不顺利,连带害了你。其实在你之前我怀了一对双胞胎,如果你爸对我好一点,我也不至于流掉他们俩。我生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糟了多少罪。以至于我从来都不待见你。

    我在你身上尽看见你爸的影子,就是从来没去看你的优点长处。

    你不嘴甜,不奉承,太耿直;可你也孝重心重最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啊,这一点,真是跟你外婆一模一样,不然怎么说你她带出来的娃娃呢。

    鹿鸣鸣,幺幺。

    对不起。”方荣哭得站起来俯身去抱鹿鸣鸣的身体,放声痛哭,“先冒头的笋子先遭难。我的鸣鸣,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跟你爸爸一条心,从来不管我死活。我现在才知道啊,你是夹在两头受气,我过得不幸福迁怒你,让你也活在不幸里,是妈妈对不起你啊。”

    “我嫁给爸,快要生你的前两个月,我,你婆,你爸爸,我们三个人睡一张床,这就是你爸给我安的家,穷的呀,就剩下几个活人了。”

    “我那时想,要是没生你就好了。”

    “后来你外婆说我,她无数次说我,说像我们这种越穷的家庭就越要对孩子好,钱,我们是给不了你们多少,那爱总不能吝啬了吧,不然人家凭什么做我们家的孩子呢?”

    “幺幺,鹿鸣鸣,我的儿呀,我没早听你外婆的话,我没有给你这些东西啊,我的鹿鸣鸣!别气了好不好啊,妈真的知道悔悟了。悔了。”

    鹿鸣鸣抬手想去摸摸方荣的脸,最后没抬得起来,方荣眼泪噼里啪啦掉在她的被子上,脸上,手臂上,又赶紧俯身下去给她脸摸,谁知鹿鸣鸣摸着她的眉眼,软绵绵气虚徘徊地喊出,“外婆。”

    方荣听完,狠狠忍住哭。

    鹿鸣鸣手指划过方荣的眼窝,鼻梁,最后是嘴巴,眼神迷糊喊她“外婆”。胆小心细懂感恩的孩子要遇见慈祥和蔼风趣的长辈,那才是世间顶顶难得又幸福的事,鹿鸣鸣能遇见外婆,不知道花光她几辈子气运今生才得此神明。

    鹿觉觉轻声在她耳边呼喊,“姐,舅舅电话打通了。”

    ‘歘’。鹿鸣鸣眼神都变得明亮,“给我,听。”

    二舅在上工,他听说鹿鸣鸣生病了,但不知道她这么严重,还住院开刀做手术甚至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刚才鹿觉觉言简意赅转达了下,二舅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忧心道,“鸣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鹿鸣鸣:“舅舅。”

    “哎。”二舅在电话那头答应时也跟着点点头。

    鹿鸣鸣虚弱极了,她说一句话需要长长停顿,然后吸足氧气才继续说第二句,“舅舅,我就要死了。”

    二舅哽咽:“胡说,你年纪这么轻,你还身强体健的呢。”

    鹿鸣鸣:“二舅,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啊。我下来求您一件事。”

    二舅:“一家人,不说求不求。鸣鸣,等你好了,再下来云滩玩,啊。”

    鹿鸣鸣笑了笑,“我死以后,把我拉回去。死烧,是埋,都行,但把我埋在凹山外婆旁边的那块土里,我想,想,还和她老人家挨在一起。”

    二舅哭了,“鸣鸣,你说啥子呢!别说这种话,舅舅依你,都依你,你别说这些话。”

    鹿鸣鸣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她将肺部的气都提上来汇聚在喉咙处,稳稳当当说出最后一句话,“舅舅,一定答应,把我埋在外婆旁边。”说完,她挣扎了几下,想再说点什么,但喉管里的气息已经用尽,鼻腔再也没有力气往里吸新鲜的的氧气,嘴巴孱弱无力地动了几下,脖子一歪,眼睛定定的望着床尾一处。心电图机发出长长的惊鸣声,仿佛在庆祝这一刻的到来,那条曲线最终变成一条直线。

    她的手掌被鹿觉觉紧紧抓住,他的泪水打湿她的掌心,鹿鸣鸣的身体逐渐冷却下去。医生遗憾地表示,我们已经尽力,二十八个小时的抢救真的尽力了……

    她没再听到方荣的悔,因为她没力气再听了。

    她也没有等到鹿顺国,因为之前告别时就跟他说过永别。“我们应该没有机会再见面。”

    其实她早就应该离开,徘徊挣扎不肯走,悠悠荡荡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原来真的是去收脚印——德山外公,玉莲外婆,冉琼,鹿母,小侨……那些真实的,虚构的感情和人,都是那么的精彩。

    秋风萧瑟的国庆节以后。

    世界被分成两个天地。

    他们在那头。

    鹿鸣鸣在这头,她变得无比轻盈又灵动,戴着草帽,握把水仙,奔跑在田埂间驱赶一群白花花的小鹅。

    ——“舅舅,记得把我埋在外婆旁边。”

    2023/4/19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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