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雨

    张姝正犹豫要不要穿回昨天换下来的那套裙裳,又有人过来拍院门。

    这次还是杨清,带来一个农妇。农妇隔着一道院门,客客气气的说,自己家在红螺寺下面不远处种瓜果,适才寺中留宿的贵人找上她,叫她送套干净衣裳上来。

    喜鹊要给她银钱,农妇直摆手说贵人已经给过了。

    张姝心念一动,请农妇再送些瓜果过来。又吩咐喜鹊找小沙弥准备一些贡品。

    农妇欢喜的接过铜板,去摘果子再送上来。

    然后张姝和喜鹊小沙弥去了灵骨塔。

    杨敏之在房中草草盥漱过后,准备和杨清下山回京。

    杨清回来,手里搭着公子的大氅。口中嘀咕,张娘子到灵骨塔去了,侯府老大人和老夫人只有牌位在这里,并没有葬在此处,她去祭拜谁呢?

    杨敏之没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大步出了山门,兀自笑了。

    ......

    灵骨塔。虞将军的塔龛前。

    喜鹊和小沙弥把塔前的枯枝败叶都清扫干净。

    张姝虔诚的在心中默道,若虞将军在天有灵,请他协助杨敏之找出真相。

    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都应粉碎在阳光下,那些阴诡之人都应遭受他们应得的惩罚。虞将军的女儿不论还在不在人世,都应该还她一个公道。

    喜鹊和小沙弥不懂她为何要祭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皆神色恭敬的站到一旁,随她一起祭拜。

    林间有暖风吹过,打着旋,拂去塔龛顶上的积尘。轻柔的掠过张姝的发丝。

    走之前,她以信众的名义为虞将军捐了香油钱,请小沙弥代为照应,每日在虞将军的塔龛前诵读一卷地藏经。

    对于来自人美心又善的小娘子的请求,小沙弥合掌称善,欣然应允。

    等他们从灵骨塔出来,被打发下山的公府别院的侍卫抬了两顶软轿上来,接张姝和喜鹊。

    喜鹊晕晕乎乎的坐到软轿中,不由感慨杨大人真是个细致人,对她家姑娘既体贴又上心,连带她都跟着沾了光。她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小肚鸡肠感到惭愧。以后定不会在姑娘面前妄说大人的是非了。

    反正说了姑娘也不会听她的。

    没走多远,先前沉聚在另一处山头的雨云飘过来,山间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雨就像跟着他们撵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成瓢泼之势。

    山路湿滑,不大好走。他们只得绕远路走宽阔些的大道,到半山腰的观景亭避雨。

    张姝还记得那时,她就是从红螺寺下山时,在观景亭与奉牌位上山的杨敏之相遇。

    此时上山和下山的人都寥寥无几。

    待这片云散了,雨停了,观景亭旁的山路、悬崖与山谷都渐渐清晰起来。

    “咦?杨大人还没走远呢。”喜鹊突然出声。

    张姝撩开帷帽俯望下去,喜鹊手指的方向,绝壁空谷的对面山头上,碧绿琉璃瓦,朱红宫墙,被山中树木遮蔽,依稀可见零星一围。

    那就是西山行宫的所在。

    中间隔了一个空濛渺茫的山谷,看得并不真切。只有站在山坡上的杨敏之最为显眼。

    他身后是一座纯木构建的三层高台,四面空透,宽阔明亮。高台的屋顶是极尽华丽的重檐歇山顶,里面看不清是何模样。只见匠人们如小蚂蚁一般正在高台下穿梭忙碌。

    杨敏之挺拔站立,在一众弯腰屈膝拖拽木料忙于搭建的作匠中间鹤立鸡群。

    那个高台,看起来与那天杳杳用算筹木条搭建的宫殿极为相似。全以粗木条相拼。远远望去,如同天宫中的巨神堆砌的拼木。

    空谷上方升起一道拱桥状的虹霁,水珠闪烁。在彩虹下,在绿茵红墙的行宫中间,突然拔起一座宏伟的高台,如一幅对比鲜明的画卷。

    如果把他和他身边那些人都放入画中,也就是米粒大小的一个个小人儿。

    张姝微笑。

    此时站在高台旁的那人,不知在她的眼中已入画。

    ……

    杨敏之下山时,老范已经去行宫营造处例行查看过一回。

    工部负责行宫营造的营缮司员外郎听老范说御史大人也来了西山,赶忙派人把他从半路上请来行宫验查工部的进展,顺便也让他看看他们是如何卖力当差的。

    在端午宫宴之前,万岁就给工部下了旨意,严禁劳民伤财,不准大兴土木,只让他们把行宫里的宫殿住所都修缮一遍。唯一新建的,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用于观看龙舟竞技的高台。

    当然,从员外郎口中,即便只新建一个高台,也让他煞费了一番苦心。在用料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另辟蹊径,才想出如今这个法子。

    他正说得口沫横飞,被一个作匠冷哼一声打断:“这个法子不是秦大人提出来的么?何时变成您的了?”

    他一出口,旁边几个作匠也按捺不住,纷纷出声。

    有的说员外郎大人整天就晓得在值房喝茶,有的说他压根不懂建造,就知道瞎指挥。

    说话的这几个作匠是从通州船坞征调过来的,不受工部辖制。在行宫当差的这些日子,早就受够了此人的愚蠢无知。

    只见今日来了个年轻好看的御史大人,平日不拿正眼看他们的员外郎就像苍蝇闻到了肉味,围着御史大人阿谀逢迎,还自吹自擂,把秦大人的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们忍不住为秦韬打抱不平。

    “胡言!尔等一派胡言!”员外郎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通红。

    “大人何必跟匠人一般见识,我还正想跟大人请教,这几根既无铆又无钉的木头柱子是如何支撑住屋顶的?”杨敏之问。

    员外郎结结巴巴答不上来。

    作匠们发出一阵快活的哄堂大笑。

    杨敏之冲员外郎点点头说失陪,就自行去了他处。

    再回高台时,员外郎早已讪讪的离开。没有人在耳边聒噪,终于得了清净。

    高台前方视野开阔,正对着西山的堰塞湖。

    几支龙舟停靠在水面上,上午还有参加龙舟竞技的军士和侍卫们在训练,现在大多停了下来,在水面上嬉水顽闹。

    有几人正站在一条龙舟上,对着岸边射柳。

    “御史大人小心哪!下官这弓箭可不长眼!”吊儿郎当朝岸边喊话的是秦韬。

    他旁边站着同样一身短打的吴宣林,两人正执弓边说边笑。

    秦韬喊话的功夫,吴宣林朝岸边看过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杨敏之也看到了吴宣林。怪不得早间阿清依他的吩咐去公府别院找吴二郎没找到人,原来在行宫这边。

    两只箭直直的飞过来。

    在杨敏之身旁十步左右的柳树上,长长短短挂了七八个拿废木料做的鲁班锁。

    扑通一声,从柳枝上掉下一个鲁班锁。

    龙舟上围着秦韬和吴宣林的侍卫们顿时嗷嗷欢呼叫好。年轻的小子挨到秦韬身边,殷勤的直唤“秦哥”,想试试他改装过的弓。

    秦韬扬手避开,不允,笑道:“你哥哥我可是被罚了半年俸禄,就靠这一手挣银子呢!”

    小郎君还要坚持,说愿意掏钱请他帮忙改造一下自己的弓。

    “都给你们改成百发百中了,我挣谁的钱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杨敏之被冷落在岸边,神态淡然,气定神闲。

    走到柳树下将掉在地上的鲁班锁拾起来。扫了一眼龙舟上的秦韬。

    他顺着员外郎迎他的人到行宫来,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正值多事之秋,他下山的路上越想越放不下。就算工部不着人去请,他也势必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宫宴在即,行宫周围的山林都设了禁区,守卫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围着行宫走了一圈,尚未发现纰漏。

    心中稍安定,依然在盘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将武安侯与虞氏擒拿。

    他们有沈誉留下的暗卫,对方也可以通过陆如柏操控锦衣卫。他们在明面上有都察院,对方在暗中与朝廷六部中人勾结,防不胜防。没有卢梦麟那份名单,都察院要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在宫宴之前将那些钉子一一拔除,根本来不及!

    目前对他和沈虞而言,最简单粗暴的做法,是借力兵部。兵部可调动五城兵马司。因边地异动而无法脱身的沈誉,也应将宣府和大同的辖制权归还兵部。

    可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瞒过兵部。

    敬妃和武安侯是武将的后代,那个假虞氏,名义上也是武将之后。

    兵部只怕早已不清白。

    龙舟上,一派天真的众人还在顽笑打闹,浑然不知山雨欲来。

    秦韬还在催吴宣林赶快给钱。

    吴宣林神色僵硬的从怀中掏出碎银子扔给他,又望了一眼岸边,说:“御史大人在那边,别闹得太过火了。”

    身为朝廷官员聚众赌钱,还当着都察院的面——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秦韬的笑容稍微一滞,就恢复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搭上一支箭,眯着一只眼,瞄准挂在柳枝上的鲁班锁,道:“二郎你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的,不爽利!”

    这句话不知刺激到吴宣林脑子里哪根弦,他沉下脸弯弓搭箭。

    两只箭正待齐齐发出,一声娇呼从行宫门口的方向传来:“当心!”

    杨敏之神色震动,侧目望去,紧接着大踏步走向宫门。

    吴宣林的手一抖,离弦的箭再次与鲁班锁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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