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

    这是一场梦,涯涘从最开始就知晓。

    有多久没做过梦了呢,十万年了吧。

    十万年间未有片刻好眠,辗转折磨着,在每个黎明破晓前。

    “涯涘,你发什么愣啊?快来。”

    “嗯,来了。”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脸庞,要从容成熟一些,还是有些不同的。

    原以为这些记忆会伴随时间淡去,但早已融入在骨血里,呼吸间。

    说话的女子言笑晏晏地转过身去,对着灶台不知做什么法,如瀑青丝飞扬出好看的弧度,一如她现在的心情那样明快,隐隐还能听见哼歌的声音。

    “神过什么生辰,还嫌自己年纪不够大吗?”这一幕再熟悉不过,他不由自主将曾经说过的话,再次脱口而出。

    怎么不能过生辰!每个存在的日子都应该心怀感恩!涯涘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回答了自己。

    “怎么不能过生辰!每个存在的日子都应该心怀感恩!”

    “感恩谁?”

    “自然是感恩本神女,天地万物法则的监察者。”祈烿反手叉腰,眉毛拧巴在一起,嘟起嘴不满道。

    她手上不知道抹了什么白白的东西,一并粘在了脸上和衣裙上,小脸皱在一起的样子别提有多好玩。

    几万年了,还没玩腻。他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不许笑我!”她大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跟涯涘四目相对。

    他只能看着眼前这对漆黑清澈眸子里的那个人,不禁感叹自己曾经也有如此手足无措的一面。

    他心知下一瞬祈烿就会用头槌,重重的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了,这是她惯用的。这位神女大人,人前总是圣洁稳重,其实也有孩子心性的时候,通常她都会拉涯涘做垫背的,若是东窗事发则全都是涯涘不顾神女谆谆教导偏要一意孤行。

    万年间,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偏她还总振振有词地说,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

    或许是真的吧。

    他不露痕迹地稍稍靠向椅背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拂去了她脸上些许白色粉末。

    “嗯?怎么了?”她偏着头,眨巴着眼睛问道,完全忘记片刻之前气势汹汹要兴师问罪的事情了。

    他抬手,把指尖上的粉末给她看。

    “哦,那你快帮我擦干净。”她闭着眼,将脸伸地更近了些。

    涯涘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少女白皙粉嫩的皮肤近在咫尺,纤长浓郁的睫毛洒下一片影,像振翅的蝴蝶。

    忽然蝴蝶张开翅膀飞走了,涯涘恍若被梦中惊醒,匆忙想要起身却被绊了脚,连人带凳子翻身过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嗯?”祈烿甫一睁开眼,便见证了摔跤的全过程,笑得前仰后合。

    许久,笑声减弱,她揉着泛酸的脸颊,擦着眼角眼泪。

    “方才是谁说自己年纪大来着,我瞧你还需过上几万年几十万年的生辰呢,这么不稳重。”她还记得刚才被呛的事情,得意洋洋地还嘴。

    “好,那你再给我过上几十万年的生辰。”

    “事事都要本神女操办,还真是拿你没办法的。”

    “那我就感恩神女。”

    “这还差不多,快来帮忙。”

    “来了。”

    过生辰不过是一个由头,他们二人于此一事心照不宣。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何时该算作生辰。归墟孤寂,彼时连身体都未凝聚,日复一日地随着水流飘飘荡荡,忽然有一天一枚花瓣落在了自己身上,没有穿过去沉入归墟无尽之底。

    而祈烿挂在嘴边的生辰,是他们初见那天。祖神还未身陨,一次神游从归虚深处拎回来个湿漉漉的小孩子。

    那时候的涯涘应该很不讨人喜欢吧,他思绪渐远。

    她不过是想要一年之中有一日,能够做些想做的事情,吃些爱吃的糕点,哪怕是树下打盹儿虚度过去,至少这一日之中,能够脱下神女名号,做祈烿自己。

    而他,可以总是陪着自在的祈烿,而不是被一群糟老头子纠缠着脱不开事的神女。他也乐得做一个脾气不好生人勿近的魔神,那这一日就不会有不长眼的敢来打扰。

    万年间,甘之如饴。

    云霞收敛,星辰初挂。

    “怎么样,我的厨艺还不错吧。”祈烿枕在涯涘的肩头,言语间已有三分醉意。

    “很好吃。”

    她从来做什么事情都极具天赋,不论是神仙术法,筹建人间界这样的大事上,还是如酿酒、做菜这般闲趣。仙人辟谷本不需要进食,她只在司植神那里见了一次,便研究出了以火烹制稻、黍、稷、麦、菽的数十种做法。

    “你小子,难得说句让我高兴的话哈,”她原本沾沾自喜的神情忽而转为些许落寞,“这就是神女的天赋。”

    那时他不懂为何她好像并不那么高兴了。

    “不说这些,生辰快乐,涯涘。”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捧起酒樽摇摇晃晃地起身。

    “咦,有好大颗星星掉到酒杯里了。”她用力一晃,“星星”被打碎成阵阵涟漪。

    他抬手指向东方,示意她看。

    “那是什么?”

    东方天空不知何时升起一盏皎洁玉盘,在霞光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散发着清冷光芒。

    “那是……什么星辰?”祈烿神色紧张起来,皱起眉头道,“未听有星君来报。”

    “……望舒。”希望你望着它的时候,能有片刻舒心。

    “望舒?”

    “天空多寂寥,聊以陪伴。”

    “你搞的?”她环顾天空,大大小小无数星辰闪烁着赤色微光,真不知哪里寂寥了,也不知陪伴什么。

    不过,还蛮好看的。

    他以沉默作答。

    “只有晚上才看得到嘛?这可不符合辰星运转守则。”

    他对这种说法报以轻嗤,掌管星辰的那群老东西最是古板,他可不想招惹一身麻烦。

    “白日里它也在。”

    “是陪伴扶光……”她心头一软,回头望他冷芒披身,“谢谢你,涯涘。”

    扶光滋养万物,是神女日夜不断燃烧的神力。过于耀眼,星辰皆远离,悬于天幕长长久久,孤孤单单。

    “神女无需生辰,但祈烿,生辰快乐。”他也转头。

    夜晚很暗,暗到她仿佛看到了一丝笑意。

    望舒于她,是最好的生辰礼。

    望舒于他,是她。

    “这是什么?”涯涘忍不住问道。

    祈烿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株荷花形状的纸模。

    “我若是没给你准备生辰礼,岂不是显得很不知趣。”她挑眉。

    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涯涘扶额。

    “这是祈福灯。”她随手一个响指,一簇火焰顿时跳跃在花蕊中心。

    他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

    “人间界,再有千年便能育化。到时,他们便可点燃花灯,祈福灯会将他们所愿之事传递到神界。”她一脸求表扬。

    “……那你会答允他们所求之事?”

    “自然不会。”

    “……”

    “总要有个念想嘛,毕竟祖神遗愿,神力不许插手人间界之事。”

    “……”

    “好啦,那都不重要。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天上地下第一盏,也是独一盏花灯,就只给你看了。”她言笑晏晏地双手捧着花灯走近。

    灯芯摇曳,一如我心。

    “……好。如何祈福?”

    “啊?这个我还没想过,留给凡人思考吧,”她思忖片刻道,“谁能听得到我们的心愿呢。”

    “写下来吧。”他变幻出一页纸笺,提笔写就“长长久久”四个字。

    你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

    “长长久久?什么长久呀,没头没尾的。”她略有不解。

    “你呢。”他岔开话题。

    希望过生辰这天能过的慢一点,很开心,下次还过。她几乎没有犹豫思考的时间,一笔一画地写下。

    他内心震动,原以为祈烿会写人间界繁盛,六界安定之类的,没想到她的心愿仅仅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她好像是看穿涯涘内心想法,浅浅一笑道:“神女无法依赖心愿,但祈烿可以,六界安定这种事情只能靠本神女夙夜操劳了。”

    “好。”

    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的陪伴。

    哪怕如同扶光和望舒,是长长久久的追随和仰望。

    她的笑魇随着涟漪泛起而散开,又随着平静再度汇聚完整。

    “……祈烿。”涯涘伸手想要触碰。

    “涯涘,是我。”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她好像在哭,泪水滴滴答答的。

    他清醒过来,这里不是十万年前的神界,是魔界酆都。

    洞穴黑暗逼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眸光渐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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