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夏天,C市一如既往的潮湿闷热。
半旧的街道旁,香樟树郁郁葱葱,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绿,却丝毫抵挡不住七月的热浪。
南方小楼住户区,芝麻大的消息不出半日也能传个两三遍,添油加醋后正是饭后余资。
池素从学校领毕业生档案袋回家,路过楼下的小卖部门前。小店前聚成一堆的三姑六婆见了她,忙不迭地七嘴八舌说开。
“哎哟哟,这不是池家丫头嘛,出去玩了嘞。”
池素笑着点头。
她和母亲搬来这楼上两年多了,母女俩都是话不多的性子,少与左邻右舍来往。
一个独身女人,生就一副好模样,却单身带着一个半大女儿,自然免不了遭人口舌。
日子久了,池素知他们原没有多大恶意,不过是闲来摆谈摆谈,东家长西家短,全当解闷儿罢了。
遇上了也至多笑笑应付过去。
一群人晓得她的闷性子,自顾自地议论。
“哎呀呀,丫头啊,你要走大运啰……城南顾先生家,那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去的天地!”
另一人抢白:“恁地说是那顾先生呢?三婶你几时认得城南顾家人啦!”
“说你们不经事吧。我是认不得,我家里人说来着。顾先生,那是在电视上出来的大人物,了不得。今儿开车送池家娘子回来那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车一看就值好些钱,池家这母女俩是要转运哪。”
“命里有时终须有,好造化羡慕不来的。再说,人家模样生得好……”
池素踩着老旧的楼梯往上爬,心里木木的。
恍惚听见身后一群人“眼看池家两个大的小的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云云。
城南顾家是谁,她从不知道,但人家的嚼舌根味她倒是觉出几分,话里意思也听得明明白白。
来不及确认事情原委,回忆起母亲近一年来的异常举动,她心里有了数。
她小小的一方天地,或许自此要翻天覆地。
说不清是否抗拒,却深知无能为力,对母亲的选择。
这一年里的周末,池晓莉隔三岔五打扮精致地出门,问起来只说是给同城谁家小孩补课。回来时多给她带些甜品糕点,吃着可口,价格不菲,与她往日的节俭做派大相径庭。
池素虽小,却体谅妈妈的辛苦。
中学教师那点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够维持娘俩的生活开支。所以哪怕不合规定,池晓莉也还是偶尔上些外课补贴家用。
可眼下想来,补课又哪里用得上妆扮精致呢?
这一晚,妈妈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沉吟良久。
“小六,妈妈要结婚了。”
池素抬起头望向她。
池晓莉是个漂亮的女人,一头黑发挽在脑后,一张脸小巧白皙,细长眉眼,神态柔和,温声细语。
饶是经受生活艰辛,因为在中学任教,浑身上下一股书卷气,胜在气质出众。
“小六,你会怪妈妈吗?我单身太多年了,后半辈子总也要找个倚仗的。他和妈妈一个院长大的,知根知底。你从前住在乡下姥姥家,也是认得他老家人的……”
她默了片刻:“等你长大就该明白当妈的苦心……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
池素静静地听着,自她懂事起,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她从未想过苛责母亲,可怜她半生孤苦独自拉扯大她,这半辈子也有够苦的。
况且,她心知母亲再婚更多是为了她筹划。
池素九月就该升高中了,她成绩不差,可要去市里最好的三中,却不光是成绩好就够了的。
那里有C城最好的师资和生源,学费自然也不低。至少,那笔昂贵的择校费超出了池晓莉的薪资水平。
正是这个缘故,妈妈才在此时和她挑明。
她笑了笑,倒真有几分替母亲和自己高兴:“我都听妈妈的。”
池晓莉摸摸她的脸,露出几分欣慰。
“只是,往后是不是就不能只和妈妈两个人一起吃饭了……”
母亲顿了顿,“顾叔叔家里有个弟弟,比你小半岁,你会喜欢他的……”
关于母亲口中这个她会喜欢的“弟弟”,彼时于她不过是个各不相干的陌生人,往后却成她人生里的混世魔王,变着法把她的生活闹得鸡犬不宁。
早慧敏感练就一身隐忍如她,也不自主陷进去。一段纠缠往事,绕住的不仅是当事人,还有驻足观望的一干人等。
第一次来到顾家的那天,日子走到了2006年夏天的尾巴。C城已过了最热的时节,是难得的阳光明媚艳阳天。
那时,她十六岁满了两月。
池素记得,那天下午阳光特别的暖,是南方小城少有的好时日。那些灿烂光彩,绮丽到让她很多年之后都还能仔细回忆起每一个细枝末节。
池素坐在铺着软缎垫子的后座上,眼看着车子开过闹市,拐进树木葱郁的别墅区。
这一带闹中取静,绵延大片的精致洋楼。司机老王熟练地驾车,转了几个弯,在一栋白色的小洋楼前停下来。
池素在脑子里计较,待会儿见面是该挤出一个怎么样的笑容去面对她未来的新家人呢。
“小六,到了,下车吧。” 妈妈的声音远远传来。
池素转过头,眼见她立在打开的车门旁边。逆着夕阳的面庞上画着得体的妆容,端庄典雅。--倒也符合她“顾太太”的新身份。
池素这么想着,从车上跳下来。
说是搬家,他们那小阁楼里的破败东西,也没有几样值得带走的。
母女两人收拾了三两天,拣紧要的物件和衣物装箱,堪堪装满两个半人高的箱子。
这一堆行李早在前一日就请人运走了。
眼下,池素身上斜挎着一个印花帆布包,那里面装着她的几张奖状和零碎私人小玩意,很有些分量,也是她全部的家当。
她今天穿一件白色镶花的连衣裙,拽着肩上的背包带子,跟在母亲后面,亦步亦趋。
一脚踏进了陌生富丽的崭新世界。
池晓莉摁门铃,等了约摸半分钟,来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身上系着一条蓝色印花的围裙。
见到池晓莉和她身后的女孩,客气地招呼了声“太太”,把她们让进门。
池素动作轻缓地在门口换上布拖鞋,抬头朝里望了一眼,瞥见明净开阔的客厅。她的不安和惶然提到嗓子眼,一口气郁结在胸口。
走在前面的妈妈和阿姨客客气气地交谈,阿姨唤作“李妈”。
她听见李妈对她妈说,“先生电话说晚饭前回来。”池晓莉笑着点头回应。
看得出来,这两个女人相识已久,虽然疏离,倒也算和气。眼下,和这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格格不入的似乎只有她自己。
“你先忙,我领小六去房间。”池晓莉摸了摸池素黑缎一样的头发。
李妈看看一言不发的少女,应了一声转身钻进厨房,锅碗碰撞声响起。
池素环顾四周,客厅很大,比她住了几年的小楼整个加起来还要大。装修低调奢华,象牙色大理石餐桌,暗红楠木椅子。
复古色调沙发前的矮几上摆放着果盘和半局残棋。黑白棋子凌乱散在棋盘上。
池素不懂围棋,难免诧异,这家里还有人下棋。
妈妈看她眼神游移,拉拉她的手,“你的房间在楼上。”
二楼有三个房间,妈妈领她走到最靠里的卧室门前,“你住这间,隔壁是弟弟的房间。他过几日会回来住的。”
池素点头,“弟弟”两个字不算陌生,可把那两字映照到关乎自身的现实,是完全陌生的存在。
他今日不在家。是因为抗拒家里住进外人所以赌气出走了吗?
推门进去,卧室很大,布置成温馨的浅绿色色调,窗明几净,似从未有人住过。
前一日被运走的行李,妥帖放在墙边。
池晓莉动手帮她收拾行李,低声开导她,“不习惯吧?多待一段时间就好了。”
池素把自己的小包取下来,放到床边梳妆台上,目光被阳台地上的一盆绿植吸引。
她站在阳台和卧室中间的拉门前,打量那不知道该叫做花还是树的植物。
花盆很大,植株高大,枝繁叶茂,侧扁深绿色叶子,连一个花骨朵的影子也见不到。
盆里的土沾着湿意,看得出有人料理。
池素不认得这是什么花,现下已经是八月中旬,这花想是已经过了花期。
池晓莉在一旁沉声道:“这是蔷薇花,今夏还没开过花。你弟宝贝得紧。”
晚饭时分,池素见到了她名义上的准继父顾林生。
她平时看电视不多,在池晓莉告诉她再婚对象之前,她从未在电视上留意过这个四十多岁的商界名人。
那之后,她出于好奇,有意无意蹲守在电视前,也曾见过一回。
她望着老旧电视里举止得体笑容温和的中年人,对于他们即将一同生活这个概念还没有确切的认知。
“这就是小六吧。”他温和地对池素笑,一手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玄关衣帽架上。
他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年轻一点,笑意也更温厚。
小六,是池素的小名,因为她在六月出生。
南方城市,家里老人都会给刚出生的小孩取一个朗朗上口的小名。
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顾林生也随妈妈叫她小名。她想,这个叔叔可能想通过称呼拉近和她的距离,拘谨地叫了声“顾叔叔”。
“不巧,下午正好有个会。第一次到家里,叔叔也没能去接你。”他语气亲切中带着几分歉意。
池素笑,嗫嚅两句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池晓莉笑着打圆场,“这孩子性格就这样,有点内向。”
“女孩子嘛,安静点好。家里有个不听话的小子已经够叫人头疼了。”顾林生真诚夸赞,“西祁能有小六一半的乖巧,我就谢天谢地了。”
这个传闻中的“弟弟”,今日里来来去去已经听了好几遍,原来他叫西祁,不知是什么西什么祁?
听话里的意思,他大概是无法无天惯了,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少爷性子,与她大抵是完全不同的。
这晚连带着李妈四个人坐在一起吃了顿家常便饭,看得出来这位老人在家里时日已久,很受敬重。
池素眼观鼻鼻观心,沉默扒饭,只在顾林生主动招呼她多吃点饭菜时回两句,尽力表现出十几岁女孩最周全的礼貌和得体。
顾林生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感受到了她的的局促,便索性只和池晓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多是围绕是他们月底的婚礼。
池素瞧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有些恍惚,书里说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番光景吧。
但她也着实诧异,生活际遇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两人是怎么走进婚姻的。
晚饭过后,池晓莉和李妈一道在厨房收拾,顾林生也尾随进去。
池素坐在客厅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对着电视机。她没有什么心思看,轻轻关掉了电视。
静坐的当口,她隐约听见厨房里的交谈。
“西祁今天怎么没回家?之前不是叫老王去接了吗。” 顾林生问。
“下午西西来电话,说是和朋友约了在学校训练足球,今儿先回老宅,改天再回来。”是李妈的声音。
“他这么说的?胡闹,球什么时候不能踢!”顾林生话里带了几分严厉。
“没事儿,半大点的孩子,由着他吧。”池晓莉及时劝慰。
“可今天是你正式带着小六来家里……,一点礼数也没有。”顾林生说得郑重其事。
“给孩子一点时间吧。”
听到这里,池素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电视,假装专注看电视,避免大人们回到客厅时可能会有的尴尬。
这晚,她躺在新家的大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这床很大很软,与她小屋里的单人木架子床没有任何可比性,却每分每寸都让她不自在。
她想,她这认床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