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

    寒鸦几声嘶啼,天上的云雾散开,月光洒下,落在春夜的城中。

    欢歌夜宴、丝竹缥缈将冰凉的月色染上几分暖意,衬得宵禁的街道格外安静。月光到处,如镀薄银。人们推开窗子,在微暖的夜风中欣赏弯月。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有人躲在月光到不了的地方,宁可栖身与黑暗冰冷之中,不敢见一点光明。

    世间诸事,总是一派气候不齐。有人向阳,自有人背阴,阴阳相生,成就世间百态。

    夜色愈加浓重,曼舞轻歌不减,他们看不到哪怕是城外的寂静。窗外传来夜猫子几声叫,梦夜估摸着自己在楼下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是她来上阳的第三天,也是她来瞻星阁的第三天。今天她的任务就是在一楼的茶座等着,等她的上级下来。

    来了两三天,她对这里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听说他们这位阁主是个很冷的人,武功高强。或许强者都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是她在阁里刚认识的韩琦对这位阁主的评价。

    此时,她和小二隔着柜台无声对坐,脑子里转着为数不多对这位阁主的认识。小二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第六次换走了她面前空了的茶壶。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前一后两个人,梦夜和小二同时松了口气。梦夜站起身来,小二将茶壶一放,加紧跑到楼梯前拱了拱手,然后一溜烟去收拾茶具了。

    看到楼梯上的衣角,梦夜站在桌旁深深行礼。礼罢,起身抬眼。楼梯旁的人身材高大,皮制面具遮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中没有分毫感情,嘴角似乎有些下垂,整个人看上去凌然不可侵犯,站在那边向她微微颔首示意。

    梦夜看向他身后年纪较长者,瞻星阁的大阁主,也是易华山庄的主人,祝千。他走上前,手搭上那人的肩膀:“秋溟,这丫头就交给你了。”

    他“嗯”了一声:“阁主放心。”

    祝千走到梦夜面前:“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夜鹰阁阁主,靳雨,靳秋溟,是你最直接的上级。一切听他安排吩咐,按他指导行事。明白?”

    “是。”梦夜看向靳雨,此人依旧面无表情,眼神落在地板上,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行了,我就说这么多。秋溟,后面交给你了,有什么需求你找花子柔去,你们自己安排,昂?”祝千向着靳雨说道。

    “是。”

    祝千又回头看了梦夜一眼,挂着笑脸走了,似乎是满意自己的安排。

    送走了祝千,梦夜觉得这地方的温度一下降下来了,但她没办法不去看靳雨——屋里就他们两人,小二到后面收拾去了。靳雨倒是没什么兴趣打量她,瞅着祝千前脚走远了,回头跟她说:“回住处。”话音刚落,抬脚就走,梦夜只得跟着。

    夜鹰阁的住处是后院分出的一个小院,廊下有一排房间,每间不算大,但可供日常起居。梦夜初来乍到,被安排在阁主靳雨隔壁,即使这样,今夜也是她第一次见靳雨。

    廊下空地有一处桌椅,正对着院中的空地。靳雨径直走过去,坐在石凳上,示意梦夜在对面坐下。月光洒在庭院中,像是空明积水,澄澈而不知深浅。

    “听大阁主说,你是从青城来的。”靳雨先开口说。

    “是。”梦夜觉得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比较好。

    “菡林苑弟子。”

    “是。”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他还说你是从菡林苑被赶出来的。”

    梦夜顿了一下。“是。”

    “菡林苑规矩严明,素有耳闻。你是因为什么被赶出来的?”

    梦夜沉默片刻。“阁主就这么好奇别人的伤心事吗?”

    他冷笑一下:“我没有分毫兴趣,随便问问。而且作为阁主,了解部下的经历算是我的义务。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勉强。只是一点,”他看向梦夜,“夜鹰从来没有女人,大阁主看在你曾经是菡林苑弟子的份上把你分过来。在这里,从来没人顾及你是男人女人,你达不到我的要求,没有任何人能留住你。”

    留不住意味着什么?离开这里回到以前的地方,离开夜鹰阁,还是……

    彻底离开世间。

    梦夜眼皮跳了一下,看向靳雨,对方已经把视线移开,投向面前光秃秃的庭院。院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月光显得格外惨白。

    “回屋吧,明早寅时三刻到茶楼,有事要外出。”靳雨起身走向庭院。

    先前听人说进了夜鹰阁都会被测试一下实力,靳雨就这么走了,她有些意外,跟着站起来。

    “阁,阁主。”

    靳雨闻声止步。

    “不需要测试吗?”

    他偏过半张脸:“明天还有事,总有机会。”说完抬腿几步走回自己房间,开锁,进门,锁门。

    梦夜站在另一边廊下,目睹了这个人消失在庭院里的全过程,不知道自己内心该有什么波澜。

    只能说根据直觉,这不像个恶人,但他这种表现实在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她回屋了。躺上床看向屋顶时,她才想起自己对明天的事一无所知,不禁头皮一紧。

    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是否要面对生死。就像盲人在他人的牵引之下,不知前方是否是悬崖,也不知绳的那一头是何种面孔。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浑浑清清,深深浅浅,谁知道哪一脚是浅滩,哪一脚是深渊。

    唯一的办法,尽人事听天命。

    梦夜内心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快就被人抬走,她这一路过来很多地方隐瞒了实情,真的倒下了估计连个抬走的人都找不着,要找的人又不知道去哪儿抬。最好是有那么一天什么都不用戳穿,完完整整地离开这个地方。

    完完整整地离开,这是这里所有人的期望。

    她闭上眼,等待明天的到来。

    或许来这里是一个错误,但在瞻星阁和菡林苑,上阳和钟灵山中选一个,她还是会选前者。已经走过错路了,再走一个又何妨呢。

    天色微亮时,山中传来鸡啼,渺远而悠长。易华山庄的人习惯性把不远处山里的鸡啼当早起的信号。钟灵山的鸡啼和这差不多,只不过菡林苑有个固定的地方养鸡,比这响亮得多。梦夜早上醒来,竟有种身处菡林苑的恍惚感。

    比约定的早一刻钟,她就已经坐在茶楼,就是昨天晚上她等靳雨的地方。茶楼只有两层供喝茶,上面两层别做他用。其中,一层一年到头随时供应茶水给山庄的客人和来往行人,不收茶钱。来往有心的行人喝了茶,再路过时带些碎茶叶放在屋里门口的缸中,久而久之,再不缺茶叶,也从没人担心茶叶质量好坏。不堪市井纷扰的茶客往往上到二楼,择一处雅座,要一壶好茶,点几盘点心,细细品尝,再看看这山庄的景色。

    茶楼从天亮时就开始准备一天的生意,收钱的不收钱的,各种人都要应付,各样物件都要准备。梦夜一边抿着茶,一边看几个小二在堂中到处忙。柜台后的小二直起身时,突然停住手下的活,转向门口,问候来客。梦夜向门口看去,见那里立着一个素衣男子,生得颀秀,头发全盘在脑后。他看了看梦夜,又看了看小二,低头提起衣摆进了门。

    小二招呼他坐在梦夜邻桌,很快上了一壶茶。除了跟小二简单地吩咐几句,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端端地坐在桌前,手搭在腿上。刚刚只是略略扫了一眼,现在她才能好好观察这个人。此人长得白净,年纪不过三十,两道细细的眉毛新月一样挂在一双桃花眼上,嘴角有些若有若无的上扬。这样的长相放在一个女子身上都是让人移不开眼的,一看就不是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人,更像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或是大家公子。梦夜有些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喝着山庄茶楼给住客提供的茶水。

    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梦夜,眨了两下眼,大概是看出她是个面生的新人。“你是刚到的吗?”他说话很轻,让人刚好能听见,口音不太像北方。

    “嗯。”

    “在哪个阁?”

    “夜鹰阁。”瞻星阁下分五阁,管理不同事项。梦夜心知他应该是这阁里的老人儿,才能问出这种话。

    “那你是……靳阁主手下的?”

    “嗯。请问你是……”

    他唇角微微上扬,从怀里掏出一块小木牌递过去:“这是我的名牌。“

    梦夜还未接过,东西就在他手中被人劈空抽走,两人一时都愣在那里,同时向上看去,面前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人,手里捏着那块名牌,垂眼冷冷看着他们。随后他把名牌递到主人的手里:“别把自己的名牌随便给别人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甩给梦夜,“你的,拿好。”

    梦夜匆忙接下,一头雾水,只见名牌上刻着两个大字。

    夜莺。

    大概是代号,不过她看着觉得有些硌应,但肯定是没得挑了。

    她抬头看向面前那个人,身形什么都和昨夜见到的靳雨非常相像,只是没戴面具。她当即明白了,这就是卸了面具的靳雨,果然跟她想的一样,剑眉下的眼中,目光犀利而冷淡,整个人一副不苟言笑的冷面皮。如果他是为了遮这点犀利才戴面具,那真是大可不必。

    “来得挺早。”靳雨在那名男子一侧的长凳上坐下,喝了口茶。

    来晚了等着被你卸吗……梦夜觉得这位肯定不是什么善茬。

    靳雨喝了两口茶,似乎还有什么事,径直起身出去了。他一出去,店里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邻桌的人转过来对她说:“我也是夜鹰阁的,我叫君悦,字子释,代号……”他说到此处顿住了,想说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梦夜。

    梦夜摆了摆手:“没事,阁主不让说你就别说了。”然后自报姓名,“梦夜。”

    “夜鹰阁之前似乎从来没有女子,你应该是第一个。”梦夜听闻,点了点头。

    “能进夜鹰阁,你应该实力很强,不然也不会开这个先例。”他向门口望了一眼,“你现在跟着谁?”

    “阁主啊,还能跟着谁?”

    “唔……可能你刚来,再说吧。”话音刚落,靳雨出现在门口,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越过小二落到梦夜身上,然后移向她背后的君悦。梦夜感觉他的目光离开后,他似乎笑了一下,大概是个错觉,因为他又冷着脸开始说话了。

    “马已经备好了,等韩琦来了就出发去冬景庄。”

    梦夜点了点头,韩琦是她认识的人,冬景庄是什么鬼地方不清楚。

    靳雨侧过身,出了口气:“不用担心,离这儿不远,最迟晚上也就回来了。今天是三月三,那边有件事要去办。”

    梦夜心说我也不担心啊,只当是他关怀下属了。

    靳雨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间。梦夜估摸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生怕韩琦来晚了会被靳雨劈了。

    他抬腿出门,梦夜跟君悦说了一声跟出门去,见韩琦正站在三匹马旁。

    “早啊,靳阁主。”韩琦不冷不热,“还有,梦夜。”

    梦夜拱了拱手。靳雨上前解开缰绳:“还以为你要迟了,真是能踩点。”

    “任务在身,怎么敢迟呢。”韩琦给梦夜牵过马,“倒是您,一直没给我交代今天的具体情况。”

    “一会儿路上说,正好你们都听着。”靳雨翻身上马,垂眼看着他们。韩琦看着梦夜上了马,才松了她的缰绳,自己也上马。

    “走吧,别迟了。”靳雨调转马头,驾马前进。韩琦和梦夜跟在后面。梦夜似乎在回身时看见君悦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这个方向。不过她并不想管闲事,不想知道太多,也不想轻易和什么人走得太近。

    “阁主,我们真的不用带刀剑吗?”韩琦与靳雨并排驾马,看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带去请人家保管吗?这种场合,你觉得能把兵器带进去吗。”靳雨没有分毫侧脸看他的意思,只是抬头望了望前方的路,驾马快走两步,错开韩琦。

    韩琦语塞。这时梦夜赶上来与他并排,韩琦侧过脸看她,笑了笑。

    “今天要去做什么?阁主没告诉我。”前几天打过一些交道,梦夜觉得韩琦还算可靠。

    “今天三月三,是冬景庄庄主冬仁的闺女冬若雪招亲大会的日子。咱们要去凑个热闹。”

    “招亲……”梦夜听见跟成亲有关的事就眉头一紧,“比武招亲吗?”

    “之前有文试,今天是武试。”韩琦答道,“你可能不知道。冬若雪,人称武林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舞得一手好剑。这冬景庄呢,是上阳城外四大武庄之一,在江湖上名气不小。冬仁就这一个闺女,想趁着招亲大会找个合适的女婿接手冬景庄。四大武庄名声在外,实力雄厚,弟子众多,资产万千。这招亲大会当然是万人空巷的盛会,谁不想去见见这场面。”

    “所以我们真的是去凑热闹的吗?”梦夜其实对所谓的盛会没什么概念,也不是很知道冬景庄这样的势力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菡林苑势力也不小,但菡林苑一直隐在山中,也没什么感觉。

    “那肯定不是啊。”韩琦拨开挡在脸前的头发,“你想想,这么好的机会,江湖上是个全活的人肯定都想试一试。之前冬景庄筛了出身门派,又做了三天文试,筛出来最后这百人。今天从中挑选一个,就是冬仁的乘龙快婿了。”

    “那……这百里挑一的乘龙快婿,冬……冬小姐她自己喜欢吗?”

    “这你就多虑了,今天冬若雪就要站在楼上亲眼看着,最后要抛绣球呢。”

    “那要是这一百个她都不喜欢呢?”梦夜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兴奋。

    韩琦看向她,嘴角抽了抽。“应该……应该不至于吧。”

    梦夜见他理亏,斯条慢理地说:“婚姻都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顶多算父母之命,可是这些人到底怎么样,庄主自己都不了解,怎么就放心把闺女和自己的庄子一并交出去呢?”

    韩琦沉默。

    “而且这所谓的乘龙快婿,既然大多是江湖中人,那应该算是入赘了吧。赘婿地位不高,将来主管武庄,能让人信服?”

    “呃……说不定他是借机会收个义子呢……”

    这次换梦夜沉默了。半晌,她说:“那他心可真大。”

    靳雨就在前面默默地走着,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俩的对话。

    梦夜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话题好像跑偏了。“所以是你们要去参加招亲大会?”

    “不是我。”韩琦向着靳雨一侧的眉毛一挑,“文试我还凑活,比武就算了,而且我对武庄和美女也没什么兴趣。”

    刚刚讲得绘声绘色,这会儿说没兴趣,梦夜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那带我干嘛?”

    “一般这种场合,总得有几个姑娘,不然显得太尴尬了。冬景庄也邀请女子一同参加,你跟着我就行了。”

    梦夜一时间没想明白尴尬在那儿,不过很快就清楚了。

    “绿叶衬红花,鹤立鸡群,这道理我明白。”

    韩琦忍着笑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靳雨终于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梦夜以为他嫌他们吵,没想到靳雨说:“走快点,去晚了人多。”说完座下的马迈开四蹄向前跑去,扬起一路尘土。后面的两匹马停下来,甩了下头。

    韩琦咳了两声,别过头避开扬尘:“也不用那么急,咱们能跟上他就行了。”他磕了下马肚子,马快步向前。

    梦夜赶上他:“我会骑马,也不想让他说我。”说完夹马腹,抽马鞭,疾驰出去,追逐前方的一团尘土。韩琦觉得自己实在太多余了,赶紧策马赶上。

    此时,康庄大道,羊肠小道,通往冬景庄的所有道路上都有车马行驶。太阳慢慢爬上天空,明媚的春阳洒落下来,将冬藏镇的每个角落照亮。镇上的人提前备好了鲜花和红纸,各样祥瑞的剪纸挂在大街小巷。红绸在屋檐下延伸,从镇口的牌坊一直延伸到冬景庄的大门前,像是为来客引路。街道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镇上的人或聚集在冬景庄,或在自家楼上观望,等着吉时到来,撒出鲜花。

    此时冬景庄还在布置着,几个管家忙着打理各项事宜,这边正挂着灯笼和红绸,那边忙着烧水备茶搬桌子,还得差人熟悉那一百人,免得出差错。整个冬景庄上下没有一处安闲的,连冬仁都开始准备。他的夫人早逝,一切都得由他着手安排,这种大事更不能马虎。

    最安静的地方成了冬若雪的闺房。侍女含章和含英正忙着找衣服首饰,把洗漱完的冬若雪一个人晾在一边。她看看摆在桌上还温着的饭菜,看看正在忙活的侍女,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楼下的嘈杂瞬间清晰。

    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望向冬景庄外的镇子。平日里眼中尽是青砖白墙,今天却处处都有明艳的红色。

    这是大喜的日子,是盛会。

    她默默关上了窗子,回到梳妆台前,取出抽屉里一支珍藏在镶金首饰盒中的银簪。

    该来的终究还得来。

    她叫来含章,把银簪子递给她,让她赶紧替自己梳妆。含章看看这支朴素的银簪子,又看看自己拿来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堆金玉首饰,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只得用了这簪子,再添其他首饰。

    庄里已经有来客了,她听见了招呼下人倒茶的声音,还有越来越挡不住的嘈杂。镜中,头上的金玉华丽夺目,面孔如无暇美玉,这让人怜爱追求的美人,很快就要去见证自己命运的归属了。

    人们车马匆匆,究竟是为金玉,还是为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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