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奥利维检察官安奈来说，这个月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一月。

    他前不久才转了正，家里的生意也搭上了浮空城里大家族的路子。早年因经营不当而高筑的债台消解，由此父亲可以踏实地睡几天觉，母亲也终于能安心卧床养病。最最重要的是——下周他就要跟自己可爱的小未婚妻结婚了！

    一想到她那略微婴儿肥的小脸和猫一样灵动的眼睛，安奈就止不住地微笑。

    然而今天他笑不出来。

    虽说检察官有在上门调查被检举对象时面容肃正的规定，但起码在进门前也拥有展露任何表情的自由。就像他今早还照常笑容满面顺着光梯来到组内的办公室，笑容满面准备接受新派任。

    安奈在组内人缘和情商都很不错，是个讨上司和同事喜欢的新人。再加上最近他喜事不断也乐得分享，闻者开心，组内其他人都愿意把好差事匀给他，好添个彩头让他喜上加喜。尤其是今天，组长甚至特意叮嘱他这次一定拿出百分百的效率，今天的案子肯定能给他以后的升职提供不少助力。

    被近来的喜事冲昏头的小检察官想也没想就乐呵呵准备接这个派遣，打开终端一看文本却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简洁明了，但光是“调查格兰德家族”这几个字就足够让人触目惊心。更别提还是以“倒卖药品”这种不光彩的名头。安奈不是没跟着前辈调查过大家族，甚至他前不久就迈进过能够入驻浮空城那种级别的家族人员的办公室。尽管只是作为资历较浅的实习检察官进行观摩和记录，但这已经能彰显出他作为一名中央直属检察官的优秀。可他做梦都想不到他接下来去调查的家族竟然这么大牌！

    奥利维以尖端的太空军备、稳居第一的财富、卓越的医疗技术等因素得以举世瞩目，而这一切成就都与它采用的政法体系——家族联合议会制息息相关。所有家族的领导者都要在一恒星期的末尾出席年度议会，以议员的身份进入浮空城中央那座白金主调的圆形议会场并对皇室和中央权臣作出各地区的总结和下一恒星期的规划。

    辉煌的圆形议会场，从外围到里围是对等级划分的最好诠释。

    依安奈在长达五年的实习期所积累的经验，越是外围的家族越会为自己所在的位置耿耿于怀。他处理过的不少事件就是出自他们之手，比如因竞争而雇佣杀手残害对方，或者恶意压榨劳工等。家族竞争由外往内逐渐加剧，在中围偏内的位置达到最大。

    而到了里层，却出乎意料的和谐。在浮空城念书的时候他见过很多位于内层的领导者，能明显看出他们与别的家主的不同之处。一位内层领导者在出席公开场合时往往是随性的，搭配他们认为最舒适而不是最名贵的衣物，无论是对其他同级家主还是他这样没有什么地位的学生都是一样的谈吐。这一类人往往慵懒而又不失礼数。位处这个位置的家族每个都有丰厚的底蕴和面向大部分地区的影响力，他们的定位在几千年的岁月里已沉淀成形，再不变动。

    亦或者他们内部的黑色已非安奈这种级别的检察官能够接触。

    但即使是最内围的家族，也依旧不能与“圆桌”相提并论。议会场在距离圆心还有一段距离时不再自外向内倾斜，空出中间大面积的圆形平面。所有内外围止步于此。平面只在最中心放置了一张木色的圆形会议桌。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已不能再用单纯的家族领袖来定义。他们是这个国家真正意义上的制定者，每一位都把控着奥利维某个领域的命脉。当这张圆桌上的大多数都支持作出某个决定，就连皇室也不能轻易影响他们的选择。

    圆桌不必像权臣一样服务于皇室。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国家”的重臣。

    能坐上远离所有层次的中心圆桌的只有那么几个。格兰德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这个家族以盘旋在金币上的粼粼大蛇作为本家意向，以司掌国家商业大权作为资本。基本上各类商业都要受他们调控。现任家主格兰德夫人威名在外，以冷血无情著称。

    而想要调查格兰德，他肯定少不了跟那位铁娘子会面。

    什么东西！

    “组组组……组长啊，您是不是搞错了？！对上这种级别的大人物怎么着也得是您或者您的上司我的顶头上司亲自去啊，我一个小检察官何德何能啊！”该认怂的时候就得认怂，他自认为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应付这位顶尖人物。

    自己处理不好丢了绩效和奖金事小，可别连带着丢了检察庭*的颜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检察官的名字势必会被调查对象所知晓。万一这次对方记仇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安奈的家族消失不见。

    “瞧把你吓得，把你的心都放到肚子里就行了。我在这工作了几十年，什么工作不适合你干我还能看不出来？”

    他的上司看出了新人的窘迫，哈哈笑着补充道。

    “这回你只是协助调查，顶多跑跑腿罢了，真的大头还轮不到你来充呢！”

    神情却突然又转向严肃，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知道格兰德家本来就有做医药。检举人估计来路不小，不光能越过格兰德查到他们那么多大宗的来路和去路，还能从里面抓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这事儿要是真的，怕是影响不会小。圆桌上已经有人出手干预了。虽说是检察庭接到的检举，但肯定会让桌上那位执法庭的大人物或者其他人来当第一负责人。”

    “我们只能拿到这个协助位。高级检察官什么的不用想了，全都塞不进去。”

    说完语气又转向诙谐。

    “所以这不就让你捡到甜头了嘛！你就放一百个心，有你前头那位帮你挨冷眼儿呢，你就算是当场……呃……当场放一百个屁！也不会有人注意你嫌弃你的。”

    “你不要说完一百就再往一百上想啊！”

    “好吧，那就放十个。放不完不许回来。”“……”

    搞笑归搞笑，安奈知道组长是为了缓解自己的情绪才那么说的。组长平时待自己也不错，何况检察庭必须有人出这趟调查。新检察官就那么几个，其他人还都有各自的任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推脱。

    浮空城的天气可依地界主人的喜好人为调控，素来都是一片晴好，鲜少有雨雾。此处却是阵雨连绵。黑云压城，不给阳光透过任何一处缝隙的机会。狂风也啸叫着，仿若语人言。

    看来地界主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是因为执法庭的即将到来吗？安奈知道里面的执法者都是些不好惹的家伙，不然有着那么多互搏家族和平民组织的奥利维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安生。可格兰德家能在几千年里屹立不倒，明里暗里铲除的威胁绝对不会少。说他们应付不了执法庭那绝对是在放屁。

    安奈在来之前仔细翻阅了相关资料。他们现任家主克利茜尔夫人，也就是“格兰德夫人”的女儿在十几年前曾被绑架过。能绑架这位大小姐的绝不是一般人，更可能是什么非法组织或者某个家族。最后那个小姑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绑架犯或者绑架组织却一直没有被找到。他们干干净净地“消失”了，没在执法庭记录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桩本来轰动一时的悬案被看不见的大手平息，不管是执法庭本身还是新闻媒体都不再出台任何相关通告。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以三大庭的效率不可能这么多年来都抓不住罪犯的蛛丝马迹。绝对是有人掩藏了什么事实。要么是格兰德把罪犯全都抹除干净瞒过了那些执法者，要么是执法庭中有人出面抹除了这件事的所有记录。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表明以格兰德的能力足够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圆桌势力的干预使她感到了威胁？这就更不可能了，那张桌子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相关到彼此之间联姻通婚都已成传统。格兰德吃瘪对任何人都没好处，甚至会为所有人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安奈甚至怀疑那位还未谋面的主负责人是专程为支援而来。马上他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倘若克利茜尔夫人应付不了，圆桌上的人不管来多少都是一样。

    等等……检察官职业的敏锐使他捕获到一丝灵光，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呈现在他脑海中。

    雨越来越有发展成暴雨的趋势。

    似乎预兆着一场阴谋的发生。

    浮空城格兰德宅邸内

    伫立在办公桌旁的仿生人偶缓缓睁开金色的双眼。

    “安保系统检测到检察官已经到达宅邸。是否放行？”

    “嗯，给他放行吧。”

    克利茜尔今天难得在家。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在位于浮空城中心的商业大厦中旁听会议或者看报告。事实上她连休息也很少回家。偌大的宅邸已经空了许久，除了家用仿生人多一些与她的私人办公厅并无区别。

    但今天她什么都不干。

    安奈开防护网穿过格兰德的庭院，避免他被雨淋湿。庭院里有个面积不小的湖泊，湖泊不远处有个大大的秋千架，漆成漂亮的蓝色，底下悬挂两个扁扁小黄鸭样式的座椅。两个座椅都不小。格兰德夫人只有一个孩子，想必她一定是陪女儿坐过秋千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对格兰德夫人生出几分好感。自从他和妹妹相继长成青少年后，已经许久没让母亲陪他们玩耍了。

    女仆穿着的家用人偶带领他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克利茜尔位于自家宅邸的办公室。还没等他叩门，办公室的门便自行开启。

    他首先注意到接待他的“女仆”的样貌。但不是因为这位仿生人小姐实在过于美丽，而是在于她眼中流转的金色光轮——光轮金色代表着她是一名军用仿生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分分钟能变出一柄长刀或者激光手炮给他来上一下。蓝色光轮是民用，绿色是医用，红色则象征着“失效”和“危险”。

    今年新颁布的仿生人守则规定必须在这些人偶的扫描系统系统前加装不同颜色的光轮以示区分。毕竟他们的外貌与常人并无区别，躯体所用的材质也及其接近人体，不靠光轮很难区分普通人类与仿生人。

    克利茜尔夫人站在窗边凝视着雨幕。她的表情是那么宁静，连一丝被安上罪名不得不接受调查的不悦都没有。

    专注而又认真，仿佛看的不是雨，而是她心爱的孩子。

    虽然她的孩子已经死去多年了。

    本章注释：检察庭，奥利维司法机关“三大庭”之一，主要负责接收检举与对相关人士进行调查。另外两庭为执法庭和审判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