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清姮 > 蕉下客

蕉下客

    第三章

    第二天,雨后晴爽,仆人传话今天上午就有船来,清姮和丫鬟们收拾好行李,见船还没到,就带着丫鬟们到官驿里的小花园转转。

    园子里有片芭蕉林,芭蕉在雨水洗礼后绿得更鲜嫩了,置身其中,心境荡涤一空,正觉空明,忽然看到一片阔大的芭蕉叶上写着一行很见功底的赵体行楷:

    “寂听芭蕉尽潇潇,江潮入梦阻山程。”

    清姮心想,这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半句诗,怨骤雨延误了他的行程,以至于连梦里都是运河水涨。诗是寻常,字却是难得的好字,看他运笔如橼,于赵孟頫行楷的挺立超拔外,多了份吞吐山河的气魄。

    她自幼临摹赵帖,起了胜负心,要跟这人一较高下。

    竹鸢说:“姑娘拿张纸尽情写不是更好吗?这人也怪,为什么要在芭蕉叶上写诗,就这么大点的地方。”

    清姮笑说:“芭蕉叶比徽宣纸更顺滑,少了许多阻滞,也更考验写字人的书法功底,岑参有句诗‘题诗芭蕉滑,对酒粽花香’就是这个意思。”

    竹鸢说:“那古时候的人也喜欢在芭蕉上题诗吗?”

    “喜欢啊,晚唐有个司空图在园子里种满了芭蕉,下雨时就听雨珠打在宽阔的叶上嗒嗒潇潇,诗兴大发,一口气题了十八首诗,满园芭蕉都被他题遍了。”

    棠燕捧了笔墨过来,正听到后半段,说:“啊?那要是再下一场雨,地上可不都是黑乎乎的墨水了!”

    大家都笑起来,清姮也用赵孟頫的字体续完下半首:

    “秋宵睡足去南北,帘下叶上忆胧濛。”

    她一边写,竹鸢一边念,一挥而就,自觉有趣,忽然听见假山后有脚步声,两个锦衣青年从石头后面绕出来,正是昨天见过的金家少爷。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真没礼节,清姮腹诽。

    十三少全没在意,看着芭蕉叶的字迹心直口快地说:“四哥,先不说诗,就这一手赵孟頫的楷书,可不比你写得差。”  四少端看一刻,点头说:“三小姐很得赵体神韵,是下过苦功夫的。”十三少展开折扇,笑说:“四哥很少夸赞别人的字,肯这样说,就是十成十的真话。”

    原来这个字是他写的,这样的字,这样的气度,还是不像趋炎附势的小人。

    金四少见清姮不说话,解释道:“我和十三弟见姮小姐过来,避让不及,不得已才躲在假山后面,听见小姐续诗,又见了这手字,忍不住赞叹,既然写得好,就没什么不能写的。”

    十三少接话:“还要多写,让那些夫子都闭嘴。”

    清姮一笑,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忽略了什么。再看看芭蕉上的字迹,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对了,这和昨天那幅《长江积雪图》是一样的笔力!

    他仿作了那幅画,又拿着画给大哥,冒充真迹。

    为何要自导自演地献上一幅假画给大哥呢?只是为了省三万两银子吗?还是另有目的呢?

    而且,他们既然有真才实学,又出身豪门贵族,昨天为什么要那样低声下气地奉承大哥呢?

    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理清,清姮总觉得这里面潜藏着她所不知道的计算。想到这儿,她试探着说:

    “我最爱赵孟頫的精劲,从小临摹得最多最用心,可是跟金四少的功底还是差得太远。而且,四少爷画的《长江积雪图》也是我达不到的境界。”

    她一边说,一边留神观察他的反应。

    金四少被点破,略有些惊讶,依旧笑说:“三小姐看出来是我画的?”

    “昨天没有看出来,今天见了四少的墨迹,两相对照,就猜出来了。”

    金四少半调侃半认真地说:“今天知道是我这么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画的,恐怕就当不起那句胸有丘壑的评价了。”

    这是什么反应?

    他说得好像只关心我对他的评价,一点也没有被说破的心虚。

    清姮斟酌着用词:“只是觉得不好,阁下有这样的才华,又风华正茂,何必为了蝇头小利委屈自己呢?”

    “三小姐说的是正道,但不是我面对的现实。”

    “现实怎样?”

    “小姐知道,我们是满洲勋贵,祖上骁勇善战,为我朝定鼎中原立下过汗马功劳,世祖亲自加封祖父为满洲镶黄旗都统,到了我父亲,蒙祖荫降等承袭了佐领一职,然而已经是权势削减,到我们这一辈,就没有承袭职位的可能了,只能自谋出路。小姐也是世家出身,应该知道我朝贵族降等袭爵的惯例,亲王的儿子只能袭郡王爵,郡王的儿子降为贝勒,贝勒之子降为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等而下之。连亲王的后嗣五代之后都沦为无爵的闲散宗室,何况我们?自然要早早地为未来谋个出路。”

    这话倒不假,清姮想起常听母亲议论,某某郡王的坟茔坍塌了十多年,成了镶白旗的校场。又有瞻镇国公的子孙为了争一亩田庄大打出手,皆因生计困难。

    “若要谋出路,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捐纳,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江南来做官盐的生意?又为何独独挑中我大哥呢?”

    她含糊地问,有些话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按规矩,盐引作为官盐的凭证,应当由扬州盐运衙门发给几个固定的总商,再由总商分给盐商们,盐商们拿着盐引去领盐。

    而大哥仗着父亲的关系网,偷渡了三万的盐引私下买卖,赚点中介钱,这种事虽然常见,但终究是违反大清律的。

    金四少显然明白她的意思:“盐运衙门上上下下多少张嘴,要成为持有盐引的官方盐商,这些嘴都得打点,恐怕我还没等拿到盐引,家里的金银就被我搬空了,倒不如直接找曹大少爷来得便宜。”

    “也是为了便宜,才弄了一幅假画充当真品?”

    “不错”,金四少坦然地点点头,“假如不是小姐,那画能抵三万两银子,我们只要再出六万两银子,就能买下令兄手中的三万盐引。”

    清姮笑笑,并不说话。

    金四少继续说:“每张盐引能贩盐二百六十七斤,利润二两。三万的盐引就能净赚六万两白银,有了这笔银子,我和十三弟再去捐纳,或者找个地方潜心备考,就从容多了。小姐刚刚说,不必为蝇头小利出卖尊严,岂不闻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这番话入情入理,清姮已经相信了他的说法,觉得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也可以理解。她放下心,笑道:“可是姬子的话未必对呀,孔孟之道也未必就是激励人心的空话。”

    她见四少神色专注地看着她,被人用心倾听的感觉竟然让她想多说两句:“我成天在闺阁里看书,是不懂做事的难。不过,据我想来,人只要在现实里栽过几次跟头,打滚过几次,就会越来越把俗世中的利益得失看得很真,品格也会越来越低下,忘了还有人格这种东西。孔孟之所以说防微杜渐,也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人被现实困住。”

    十三少心直口快,先拍手说:“说得好!这话很对!”

    四少含笑听完,也点头说:“这话我也认同。不过,我也有一句话,‘盗跖以孔子为伪,苏轼以程颐为奸’,盗孔苏程都不是奸诈小人,只是有各自的立场,各自的难题。”

    “孔丘盗跖俱尘埃。”清姮一笑,结束了这场辩论。

    金四少看着她,晴光璀璨,洒了她半边脸庞,衬出杏脸桃腮,比起昨晚月光下的清逸,更添了纯净秀美。

    自从被皇阿玛批评“喜怒不定”后,他的心门就渐渐关闭,青春尾巴的二十五岁的秋天,竟还能为一个远游归家的少女打开。

    微微一愣神的功夫,就连她告辞离开也没注意,耳边是十三弟的感慨:

    “这个曹三小姐纯净正直,又聪明颖悟,是个好姑娘。”

    四少说:“固然不错,但她太孤僻,也太干净了。”

    十三笑道:“哎,四哥,原来这是缺点啊?可我觉得你也有点孤僻,有点好洁?”

    四少也笑了,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曹大少爷和三小姐掉个个儿,她投胎男孩子,我就把计划合盘托出,和他一同整顿江南盐政。”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