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洛孤绝与沈天星,还有萧怀光三人,正式启程前往北疆。在叶初的帮助下,萧怀光易容成了洛孤绝的模样,沈天星作为副将跟随左右,而洛孤绝则乔装打扮,藏匿在随行的护卫之中。
苏盈本想跟着一起去,然而新年伊始,她的兄长圣因教王便派遣西州使者来访中庭,出于两国邦交考虑,苏盈必须露面接待使者。
加上洛孤绝也告诉她,自己后续还有要事得拜托苏盈,于是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留在王府等候消息。
即便如此,几人辞行前,苏盈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萧怀光都被她念叨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十八九岁的少年带着洛孤绝样貌的人.皮.面具,一身玄色戎装,提起缰绳,语气里满满的不耐烦:
“好了好了,都记住了!有事立马传消息给你!路上盯着冰块脸,不准碰其他女人,说话也不行,尤其是定和公主!”
苏盈瞪了他一眼后,转向他身边军卒打扮的洛孤绝,碍于旁人在场,她不好暴露他的身份,只能压低声音:
“早去早回,记得写信给我。”
洛孤绝颔首,凝视妻子的目光温柔无比,以密语传音对她道:
“这边一切都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萧怀光被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给弄出一身鸡皮疙瘩,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见洛孤绝还是没有上马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打断:
“喂我说,差不多就得了,还走不走啊,不走我可就回去了!”
苏盈给他飞了一个眼刀子,萧怀光“嘁”了一声,一扬马鞭跑出几十米远。洛孤绝对着苏盈微微一点头,旋即也跨上马背。
很快,出使北疆的部队便伴随着滚滚烟尘,消失在城门之外。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苏盈低叹口气,转身回王府接待西州来使。
前往北疆的路途比萧怀光原先预想得要顺利,半个月以后,一行人便抵达中庭与北疆交界的边境。
他在马背上向前远眺,新雪初融,龙襄原上一望无际的青绿色仿佛翡翠,远处有点点的毡房隐现在绿涛之间,宛如翡翠湖里雪莲盛开。
“没想到这就是北疆啊。”萧怀光眯起双眼,不由自主感叹道。
洛孤绝策马来到他身侧,低声道:“我曾来过北疆多次,你如今用着我的身份,无须露出如此惊异的样子。”
被他一提醒,萧怀光迅速收敛好神色,调转马头命令众人:
“前面就是龙襄原了,抓紧时间赶路,过公主坟时记得祭拜殷将军与一众保家卫国的将士。”
不得不说,经过连日的训练,萧怀光模仿洛孤绝的言行举止,确实很有几分惟妙惟肖。虽然没有一模一样,但糊弄大多数与洛孤绝不熟的人,应该够了。
然而注视着萧怀光,洛孤绝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毕竟风炎部的大君海日古曾与自己交过手,能不能过他这一关,实在说不准。
傍晚时分,天边烟霞如美人眼角一抹斜飞的胭脂红,又仿佛银焰荧煌。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前方隐约露出公主坟的轮廓,影影绰绰,如同伏在草原上的巨大鳌龟,愈发显出天地的寥落。
祭拜完武威将军殷启明,萧怀光命令众人在此驻扎休息,自己则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靠坐着喝酒。
“怀光。”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少年转过头,原是洛孤绝。
他向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一个位置,“说实话,你现在顶着这张脸,我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叶初特意给洛孤绝挑了一张普通人的脸,普通到了什么地步呢,就是丢进人群里,完全记不住第二眼。
洛孤绝拍拍他的肩膀,“别喝太多,饮酒伤身。”
“你这个语气,简直和我爹……”想起什么,萧怀光止住口,闷头喝了口酒后,抬头注视着公主坟上西沉的一轮红日。
洛孤绝坐下来,陪他一起凝望太阳落山,等天地万物都披上辉煌的金光,最后溶于沉沉的夜色后,他才开口:
“我听叶初说过,你回到叶家后,并不太愿意……”
他还没说完,便被萧怀光打断:“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改姓叶吧?毕竟萧对我而言,是个很耻辱的姓氏。”
洛孤绝“嗯”了一声,萧怀光抬起头,双眸因为滴过叶初特制用以改变瞳色的颠茄汁,有种奇异的剔透,仿佛新雪初霁的云梦泽。
他轻声道:“可正因为它耻辱,所以我才要长长久久记住神水门的经历。终有一日,我要凭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取回真正的姓氏,让齐家光明正大地迎那个人的灵位进祠堂供奉。”
说着这里,萧怀光挠挠头,“虽然现在光靠我自己,是有些难办啦。所以我不是来抱你大腿了嘛。”
“再说了,如果我姓叶,那不就彻彻底底成了世家子弟嘛。就像那个家伙一样。”他朝沈天星的方向努努嘴,“世家规矩太多,我怕麻烦。”
不知是否因为听见萧怀光的话,沈天星恰好走过来,随意地捡了个空地,坐在两人身边,“洛兄,怀光。你们在聊什么呢?”
萧怀光露齿一笑,“没什么,就是感叹一下世家规矩繁多,你过得太不容易。话说回来,廖家倒下后,你爹倒是捡了个大漏。”
他撞了撞他的肩膀,揶揄道:“我是不是以后得称呼你一声沈小尚书?”
沈天星摆摆手:“别,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以前怎么称呼我的,以后还是怎么叫。”
说完,他又看向洛孤绝,低低叹道:“有时候我也会庆幸,还好若华已经离世,否则这次苏姑娘找过来的时候,我无法如此坦然助你。”
洛孤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注视沈天星:“所以如果廖姑娘还活着,你依然——”
“洛兄你当清楚,世家子弟,其实也只是世家的提线木偶。”沈天星唇边有苦涩的笑容,“我姓沈。而我的家族,是云中沈氏。”
“等百年以后,我自会前往阴曹地府,向若华赔罪。”
“如果那时,她还愿意再见我的话。”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仰头看天。深蓝如海的天幕上繁星闪烁,仿佛海里泛起的银波,又如同鲛人垂泪,点点清泪化为珠雨。
如果是泪,会是……会是她在天上看着自己家族覆灭而落泪吗?
沈天星闭上眼,不愿再想。
晚风呜呜地吹着,原野上新生的春草如波浪般起伏,三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话,唯有篝火噼啪燃烧,不时爆出细小的橙色火星。
就在萧怀光快睡着的时候,洛孤绝忽然直起身子,神色凝重。沈天星同样警惕非常,只见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向两人比口型:
“有骑兵。”
夜色里有马蹄叩击地面的声音远远传来,令整个地面微微震动。洛孤绝的右手按在剑柄上,身形绷紧如弓弦。萧怀光悄悄起身,通知众将士准备迎敌。沈天星同样拔剑出鞘,双眸死死盯住前方。
正当众人严阵以待,弓箭手已经弯弓搭弦,忽然间,星星点点的火把亮光汇聚成长河,将整座公主坟照得恍若白昼。
火光的映照里,风炎部的虎豹旗帜随风飘扬,上绘狰狞巨兽,色泽炽艳而浓烈,旗帜下蛮族的铁骑如潮,一色的黑甲黑马。
萧怀光正想一声令下,让弓箭手放箭时,灰黑的铁骑突然自动向两边分开,有贵族装束,脖子悬挂兽牙项链的北疆青年策马而出。
那青年行至众人跟前,骗腿下马,将手按在胸前,以不熟练的中庭官方雅音对萧怀光道:
“大君命我等,特来迎接翌朝使者。”
直到进了风炎部的大本营,萧怀光依然觉得做梦般的飘忽。
这一路走来风平浪静,那些威名远扬的虎豹骑对众人礼遇有加,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护送翌朝使者安全抵达风炎部。
先前迎接他们的北疆贵族青年名为孟恩,是风炎部铁犁将军之子。从他的介绍中,萧怀光得知如今风炎部的三王子奎琅已经继任,成为新的大君,也正是他,提出迎娶定和公主,继续翌朝与北疆的盟约。
即便如此,正式拜会奎琅以前,洛孤绝还是以护卫身份,寸步不离地跟着萧怀光,沈天星则留在帐外接应,以防不测。
因为不放心,入王帐之际,洛孤绝用密语传音对萧怀光叮嘱道:
“我曾见过奎琅数次,他虽不比老大君海日古狠辣,但与他打交道,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萧怀光点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
不同于其他毡帐,王帐占地广阔,外涂金粉,内有华美丝绸装饰。此时螭龙金炉里燃着不知名的熏香,淡青的烟雾一缕一缕自镂空的花纹里逸散,大君一身苍蓝长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雪白的貂皮坐床上。
从萧怀光的视角看去,这位风炎部的新大君很年轻,高鼻深目,暗褐的眼瞳深处微微泛紫,配上高大健朗的身材,整个人有种不同于中庭世家公子的英俊。
纵使他不愿承认,对方确实比自己有男性魅力得多。
他晃晃脑袋,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毕竟自己现在顶着的是洛孤绝的样貌,单论气度,洛孤绝还是很能和这位大君一较高下的。
“大君。”简单的问候过后,萧怀光命随从送上早已准备的礼物。
奎琅扫了眼檀木礼盒后,便让人放到了一侧,那双泛紫的眼眸只是在萧怀光身上微微一扫,眉心不易察觉地蹙起,等看到萧怀光身后低头不语的洛孤绝,修长的眉宇方才重新舒开。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道:
“听闻忠武王殿下与晗光君新婚,我在西州担任光明圣教左护法时,晗光君便如我的亲妹子一般,如今她能得偿所愿,我也甚是欣慰。”
回想着洛孤绝和苏盈平日的相处,萧怀光打了几个哈哈,东拉西扯,总算应付过去。除此之外,这位风炎部的新君对于屠灭秣禾部,强抢林秋水之事,可谓是只字不提,搞得萧怀光想问,都没办法开口。
寒暄得差不多了,奎琅懒得继续多费口舌,道:
“忠武王殿下率一众使者远道而来,想必已经劳累。婚礼在三日后举行,届时北疆各部的大君皆会到场,诸位作为定和公主的娘家人,这几日就在风炎部好好休息吧,若有需要,尽管提出便是。”
对方已有送客之意,萧怀光怎么可能不顺着竿子往下爬。等走出王帐,少年长长吐口气,确定没有北疆的人跟着后,对洛孤绝感叹道:
“我瞧着大君这语气,怎么搞得好像与翌朝结亲的,本来就是风炎部一样。不得不说,脸皮可真是厚的。”
洛孤绝摇头:“不知道。定和公主还在他们手中,先静观其变吧。”
“定和公主,定和公主,唉……”回忆起这位曾经的中庭第一美人,萧怀光心里陡然升起几分同情,在他的眼里,对方的遭遇比自己的母亲,好不到哪去。
都是艳姿卓绝,都是所嫁非人。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乱世,不仅是男子的乱世,同样是女子的乱世。
想到这里,萧怀光问洛孤绝:“倘若……定和公主不愿成亲,我们,是否可以带她回翌朝?”
听到他这个念头,在王帐外等候多时的沈天星下意识劝阻:
“殿下慎言。此乃两国邦交,事关黎民苍生,切不可马虎。”
洛孤绝却道:“若是她真的不愿,那……我们必将送她归家。”
“翌朝,已经有过一位昙华公主,埋骨异乡了。”
“保家卫国,乃将士之责,又岂能只靠女子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