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四下无人想起自己还未洗漱，便以为这是多余的水，就抬手先从白瓷碗中撤了些水出来。
“住手！”厨房门边突然出来一声着急的叫喊。
商婷抬头，看到的是一袭紫衣慌慌张张从厨房中跑出来的顾情。
雪纺料制成的裙摆，随着她纤细的腰身摆动着，像极了才入凡间的仙子。
商婷定定望着她几步跑来，随后她抬手将白瓷碗端过，看到里面的水所剩无几时，她面色一变，眼神顿时悲伤起来。
“额...这...这水是...？”商婷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祸，有些结巴地问。
顾情突然抬头看她，原先防备的眼神里居然多了几分恨意。她紧盯着商婷，语气有些哽咽：“这是我为正谋接的露水，他说今日想喝朝露水泡的下午茶，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哈？”商婷眼睛微眯，表情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也不怪顾情会这么想她，商青荷之前一定是什么过分事情都做遍了。
但这顾情应该也不算是什么脾性不好的主，对比洪小娘这顾情已经是十分的有礼了。平日里除了必要打的照面，私下她都是有意避着商婷的。
之前不过是因为商婷一句话，洪小娘便记恨至今，甚至在商婷身份大不如前时欺负她。原主商青荷恐怕比商婷所为还要过分，但顾情却只是避而不见从来没有与她为难。
如此一比，人品心胸高下立见。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朝露水，我以为这是他们打回来剩下的水正好我还没洗漱...”商婷有些歉疚地开口。
没想顾情这会是真的生气了，她抬起头来神色冷若冰霜，不过多久只听她略带怒气的声音响起：“商青荷，我已经够为容忍你了，我劝你最好到此为止不要再对正谋有非分之想。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顾情便用力瞪了商婷一眼不等商婷说话便越过她径直离开了。
东西没吃成反倒受了气，商婷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气呼呼地快步回了屋。
她推开门时，正好看到贺正安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
见她来，便抬手将桌上的东西收进了长袖里。
贺正安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袍子，右边肩上翠绿色丝线绣着片片竹叶与竹茎。额间系了一条月白色抹额，翠绿色的玉珠挂在抹额中间，显得他整个人清新脱俗，雅意舒服。
商婷看到了他的动作，微微蹙眉。
看来贺雨萱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贺正安好像真的是有些什么事情在瞒着她。
不过此时不能多问，否则一定会使贺正安起疑心。
商婷瞥了他的袖口一眼，用十分随意的语气问道：“藏什么呢？”
说完她就一屁股坐在了桌前，自顾自地倒了杯热茶递给贺正安，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贺正安见她额间冒出的细汗，以及她有些难看的表情，反问道：“你怎么了？”
见他有意岔开话题，商婷便也不多追问，只是微微抿了一口茶，语气十分无奈地将原委告诉他。
不料贺正安听了，面上一点惊讶都没有，只道：“你明日再接一碗朝露水还她就是了。”
商婷听了心里更为郁闷，“我自知有错，也跟她道歉解释了，但她反倒警告我，语气让我很难过。”
贺正安听了这话有些不解地嘶了一声，“嘶...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对长嫂好像还要比这过分呢...”
“比这过分？你倒是说说多过分。”商婷盯着贺正安，语气中满是怀疑。
贺正安看她一眼，反问：“你心里没点数吗？”
“没有。”商婷耸拉着脸，“你说说看。”
听了她的话，贺正安陷入了回忆中：“太多了，比如自己掉进湖里兄长将你救起后诬陷是长嫂推你。兄长生日宴上，明知长嫂酒量不好，偏生要灌长嫂酒...把长嫂灌醉后自己佯装醉意跑到兄长和长嫂的屋子里睡觉。长嫂怕蛇，你就命人给长嫂送了一条蛇，长嫂为此还吓得病了好几日...”
商婷听着贺正安细数了原主大大小小的罪状，心头有些发毛。
这商青荷，除了不知礼义廉耻外，对待顾情更是极为过分，顾情一再忍让换来她的变本加厉。
她甚至好几次险些害顾情丢了性命，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为什么心思会如此阴戾狠毒。
贺正安见商婷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抓着茶盏的样子，心头觉得有些奇怪。
原先一个在宫里一个在贺家，如此距离都免不了商青荷找茬。现在反倒都在贺家了，却也不见她对兄长和嫂嫂上心。
今日竟还因为顾情说了狠话而伤心气愤，这商青荷到底是在唱哪出戏。
“贺正安，你每日几点起啊？”商婷突然抬头看向贺正安问道。
她突然这么问倒让贺正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有些疑惑地开口：“寅时。怎么了？”
“起这么早？你去干嘛啊？”商婷瞪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
难怪她每日早晨起来都见不到贺正安的影子，原来是因为他竟然每日五点便起床。
“贺正安瞥她一眼，贺家账房每日都有很多账目要打理，我当然每日帮着打理账目了。”贺正安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冰冷。
商婷点了点头，心想：‘也是，贺家，家大业大，家里又只有贺正谋、贺正安两个儿子，只靠贺正谋肯定难以稳固家业，必要的时候还是得贺正安帮忙的。想必贺正安能力定然出众，所以贺雨萱才急于除掉他。’
“那你明日起来的时候叫我呗。”商婷蔫了吧唧地说完这句话就想起身往床榻上躺。
贺正安回头道：“明日无事啊，你起这么早是做什么？”
商婷回头看着他的脸早明白他是明知故问，只是微微漏出一个十分假的笑容回答：“接朝露水。”
是夜。
商婷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抬头，透过薄薄的纱帐似乎看到了外面空中悬挂的月亮。
因为屋子的窗户正好是在商婷脚对着的那边，夏天夜里本闷热，所以他们便没有将窗户完全关下。
那轮明月皎洁无暇，似乎倒映出了商婷妈妈的脸。
她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紧紧盯着窗边，不知为何鼻子一塞眼眶竟然湿润起来。
她好想家，想妈妈。
商婷经常在想，2023年的她到底死了没有。
如果死了，那妈妈一定会很难过很伤心吧。
商婷是单亲家庭，她上小学二年级时爸妈就离婚了。
她眼看着妈妈收拾行李净身出户与爸爸外遇的那个女人擦肩而过，仅仅只是一瞬间那个家就换了女主人。
商爸以经济条件有限为由放弃了她的抚养权，而商妈一直以来一身傲骨，从未接过商爸一分的抚养费。
一个人拖拽着孩子，做过保洁，做过火锅店服务员...在路边摆过小吃摊...
商婷印象最深的是那时班上流行带密码锁的笔记本，她看同学买了好看，自己也跟着买了一本，那时候一本笔记本就要七块钱。
妈妈知道了以后没有责骂，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晚上商婷起来上洗手间时，从半掩着的门缝中看到妈妈边从零钱袋里数钱边抹泪的样子...
后来，妈妈攒了些钱开了一间店做起了生意，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而商婷上了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工作也慢慢稳定下来，母女俩的生活平淡却快乐着。
商妈一直没有再找另一半。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能够享儿孙福了的时候自己的女儿却出了意外...
商婷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抬手去擦的时候有些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这会睡在地板上的人出了声：“你怎么了？”
商婷忙抹眼泪，想要开口回答却怕他因为自己的哭腔而生疑。只得沉默了好久才压着嗓音道：“无事。”
虽然她极力压着声音，但还是能够听得出她声音中的异常。贺正安沉默了一下，便也转头望起了窗外的月亮。
“你想听一听我的故事吗？”他目光淡淡，如平静的水面一般倒映着光芒却没掀起丝毫波澜。
商婷偏过头，借助月光隐约看清他的轮廓。
那是一张异常绝美，像被精心雕琢过的脸。
“嗯。”商婷轻轻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
贺正安顿了顿，道：“我的母亲只是国丈府的一个洗衣丫鬟，她在我出生的第三年便在那场大疫中病逝了。虽我出生卑微，却还是贺家二公子，你可知为何那些下人胆敢如此欺辱我？”
“不知。”商婷道。
“因为我的母亲，当年为了摆脱洗衣丫鬟的身份，在父亲的饭菜里下了合欢散。药性使然，铸成大错，父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纳了母亲为妾。”贺正安语气平淡冰冷，仿佛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当时，正妻百里夫人是出了名的彪悍不讲理，加上她尊贵的家世，故而阻止父亲纳妾。出了这事后，百里夫人为了不让家族颜面受损，只得退让，但我的母亲成为二房后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反而府里众人为百里夫人马首是瞻，变本加厉为难我的母亲。”贺正安也将手枕在脑后，他自嘲般的冷笑一声，“我至今不理解她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他虽未曾说过自己这几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商婷却从他的那声冷笑当中听出了失望。
对整个贺家的失望...还有对活着的自己失望...
商婷紧抿着嘴唇，她不知道贺正安的遭遇，她无法想象也无法共情，甚至连安慰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贺正安似乎是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爱的家庭里，他人生的这二十年，好像从来没有感受过被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所以商青荷，你多幸运啊。从小衣食无忧，祖母爱你，长姐如亲生女儿般待你。”贺正安的语气依旧冰冷，他呼了口气接着道：“不像我，无人真心待我，无人爱我。”
商婷听了猛然抬起头，忙说：“我爱你。”
话才落下，空气就开始静止了。
最后是贺正安打破当下的寂静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我爱你。”商婷连忙重复着。
但她所说的爱，在她看来是朋友之间的爱。此刻说的话也只是安慰贺正安，让他不至于沮丧而已，不过不知为何她现在会脸红心跳，甚至有些慌乱。
睡在地板上的人不出声了，商婷更觉得有些尴尬，她抬头瞥了眼窗外的月亮瞬间跳下床，边走边道：“寅时了，我要去接朝露水了。”
她走得急，丝毫没有注意自己一脚踩在了贺正安的手臂上。
虽然有一丝硌脚，但她心里只当是踩到了被子角。
而贺正安在被她踩的瞬间只蹙起了眉，尽管手臂闷疼得厉害他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出声响来。
寅时，天色朦胧还未大亮。
商婷挑着灯走在小路上，仲夏时节的早晨倒也还有些泛着凉意。
厨房前十分安静，两只储水的木桶盖得严严实实，商婷上前，将手中抱着的瓷碗轻轻放在木桶盖上。
桃树上的嫩叶随着风摆动了下，叶片上的露珠缓缓顺着叶片滴落下来。
“照这么个接法，什么时候才能接够一盆呢？”商婷长叹口气，两步上石阶缓缓坐下。
没过多久，前边突然出现了个人影。她一手撑着油纸伞，乳白色的斗篷随着她的步伐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顾情见到坐在石阶上的人，黛眉立马蹙起，随后她便看见了木桶上的瓷碗，心中的怒意总算压制不住了。
“商青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顾情一抬手便将那个瓷碗推开。
瓷碗在木桶盖上滚了几圈，落下地。
清脆的碎裂声在这尤为寂静的晨间显得过于刺耳。
商婷抬头，望着脸色特别难看的顾情。大抵是明白了她如此生气的缘由。
商婷眨巴了下眼睛，道：“嫂嫂...我是想要帮你接一些...”
“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顾情张口打断她的话，“你商青荷是什么心思，你我都心知肚明。”
商婷一愣，无奈地叹了口气。未曾想就这一句话能把她彻底噎住了，她此刻无论怎么解释都只显得自己想要隐瞒满腹诡计而已。
“长嫂误会了。”
一个低沉有磁性的声音传来，二人回头正好看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来的贺正安，他靠近商婷时自然地将手中的斗篷替她披上。
“青荷昨日回去便将误用长嫂朝露水之事告诉了我，于是我便替她出了重新接朝露水还与长嫂的主意。”贺正安神色默然，就连语气也没能听出半分情感。
倒是顾情面上的表情由生气转变成了疑惑，她瞥了商婷一眼道：“昨日之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歉疚。既是我夫君之用，也该由我亲自着手，不劳弟媳费心了。”
既然她这么说了，商婷也没有硬要帮忙的道理，于是商婷便顺势挽住贺正安的手，道：“嫂嫂宽宏大量，那我与正安就先告辞了。”
话音才落，商婷立马拽着贺正安从小道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顾情与商婷都未再碰面，此事也就告了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