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宁有宵禁,一入夜静悄悄的,但是今日,有人跪在府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
“大人不让她们进来么?”穆子言拿剪子剪烛花,又拿了罩子盖上。
“让领头的几家进来吧。”
有衙役出去,不多时,带了几个人进来。为首的是个穿着藕色衣衫的女子,梳了妇人头,眼尾有细细的纹路,身后跟着两个少女,稍长的那个穿了湖蓝色的裙子,年幼的那个一身黄杉,活泼俏丽。
三人没有犯事,林馥赐了座,又让人上茶。
“大人,民妇的丈夫是受人蒙蔽据不知情啊,张家在余宁素有善名,我们老爷平日施粥舍药,要是知道田絮是被拐来的,一定会把她送回家的。”
林馥没和她细说这件事,转而问向那个蓝裙女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民女张瑶,今年十八了。”她声音悦耳,极为动听。
“我长在巫溪,后来又入京,没去过其他地方,我来余宁之时看到了一座高塔,那是什么塔?”
妇人想阻拦张瑶,没来得及,张瑶细声细气的说道,“是女婴塔,家里想生男孩的就把生下来的女婴扔进去,这样这些女婴就会害怕,再不敢来了。”
张瑶一派天真,她母亲是正室,早早生了儿子,后来又生了她和妹妹,但是,她还有个姐姐,出生之时被扔进了女婴塔,后来才生下的她哥哥。
“刚生下来的女婴,还那么小就扔进去,你不觉得她们可怜么?”
张瑶听爹娘说这位林大人和夜叉一样,又不像个正经闺秀端庄大方,但今日见她长得好看,说话又和气便先亲近三分,“谁让她们不是男孩儿呢,男孩子才能继承香火,她们死了,她们的母亲才能生下弟弟。”
哥哥没出生之前,父亲也是一房一房的纳妾室,张瑶自幼看到的就是母亲因为早些年没生下男孩,父亲纳了几房良妾而日日受气,几位婶婶姨母耳提名面的要张瑶守女德,做个好女儿,好妻子。
“那你呢?你将来也会扔掉自己的女儿么?”
张瑶迷茫的看着林馥,“都是这样过来的,我母亲我婶婶,我怎么能不一样呢?”她看见林馥脸上带笑,遂打着胆子求她,“民女的父亲还在牢里,大人能不能放过父亲,田庄金银,大人说什么我们就给什么。”
张家在余宁和土皇帝一般,哪怕是穆谨也要卖三分面子,当地百姓不认识知府,却知道张老爷。
林馥没有回答她,只温声说了几句话就让人带她们下去了。
这时候一个衙役急忙跑进来,“林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进来了好多人。”
林馥望去,外面站了几十个女子,或着锦绣,或穿麻衣,但是,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
“大人,我的丈夫无罪啊,我是被拐来的,但是这么多年,我给他生儿育女,他是个好人。”
“我的爹还在牢里,他也没罪,大人,冤枉啊。”
一群人挤挤攘攘的站在府衙里,衙役也没有真敢拦着她们。有些余宁的贵族女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下过绣楼,现在却要她们在这么多人面前为自己的父兄丈夫争条生路。
“好了,有罪没罪本官自有论断,府衙重地,容不得你们来此喧闹。”
“大人,我们的父兄丈夫所犯何罪,请大人明示,我们虽只是平头百姓,但是天下总有公道,我们也决不会看着自己的家人被小人所害。”
“拐卖人口,弃婴杀婴,怎么,各位难道不服?”
“不,不对,民妇是自愿嫁过来的,女儿也是民妇扔的。”
“对,是我们干的,和我们的丈夫没有关系。”
她们好像找到了突破口一样,争先恐后的认罪,生怕晚了林馥就会杀了她们的丈夫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好叫大人知道,民妇姓江,夫家姓王,和本地张老爷也算祖上有亲。”
林馥招来一个衙役,“你对此地熟悉,去牢里找到她的丈夫儿子,各打三十大板,以示惩戒。”
“你敢,你这是屈打成招,”
“我有什么不敢的,本官做事全凭律法,若再敢闹事,我不打你们,但是你们的父亲丈夫就没那么幸运了。”
领头的人没了气焰,剩下的也生了退意,只是没人敢走。
‘扑通’一声,一个少女跪了下来,“大人,求您放了民女的哥哥和父亲,他们真的是无辜的,田絮犯了杀人之罪都能赦免,他们为什么不行?”
“那你们知道田絮为什么杀人?”
林馥看着泪流满面的少女,“如果有一天强人要把你们从父母亲人身边带走,把你们卖进山里让你们生孩子,你们逃不逃?还是就这样认命。”
“但是田絮她已经有孩子了。”一个妇人期期艾艾的说着。
“你们愿意忍耐是你们的事,你们愿意一辈子在黑暗中就不要阻止别人过更好的生活。”
衙役行刑的地方和这里这有一墙之隔,甚至能听见板子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声音,那几个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哭爹喊娘的。
“我不告了,我走,我走,大人别再打了。”
有人走就好说,她们本就温顺柔和,江婶婶让她们来她们就来了,现在江婶婶都走了,她们还是走吧。
“大人,我们也要走么?”
张瑶三人从屋内出来,她们只是打头阵的,若林馥是个软性子或者爱慕金银,她们就以利诱之,如果不吃这套,就让外面的人进来,如果软硬不吃,她们还有别的办法。
“民妇也该走了,免得民妇的丈夫受皮肉之苦。”
她拉着两个女儿想要出去,路过林馥的时候张瑶停下了,“大人有鸿鹄之志,可民女只想做家燕,筑巢在檐下,和父母兄妹日日相见。”
林馥没有答话,她身边只有穆子言一个人。
“我先前还说令尊胆小了些,在这里,胆大的又能撑几天,府里衙役都是本地人,若无他们方便,几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怎么能一路走过来。”
“郡主可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我反正名声就不怎么好听,余宁的兵不能用了,离此地最近的是赵将军。”
“赵将军一定会来的,若只是普通案件也惊不动他,只是拐卖人口和追杀朝廷命官都是踩在他的底线上。”
“但是,郡主,如果问罪他们的父兄,剩下的人该怎么办,她们是被豢养的金丝雀儿,在她们独立飞行之前已经被折断了羽翼,她们不是郡主,也不是右相,她们只是普通人,甚至还不如普通人。”
“胤和律法写的清清楚楚,若我今日放过他们,来日遇到作奸犯科草菅人命之徒,是不是也要听他们的家小哭一哭就手下留情。”
对那些女孩子来说,父亲既是加害者也是保护者,其中不乏有疼爱妻子女儿的,但是别人的女儿就可以随意作践么?
她们能跪下来,是因为被折磨虐待的不是她们,她们所见是父亲仁善的一面,所以她们大可以喊冤,觉得林馥残暴。
“郡主,若张老爷身死,张瑶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田絮,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郡主做了莫要后悔。”
“张瑶吃的穿的上面又有多少个像田絮一般可怜人的血,张瑶并不无辜,她对一切都不知情,但是,她却是张老爷所做一切恶事的受益者。”
起风了,二人进入了屋内,“张家暂时不好下手,但是,他们毕竟树大根深,你今日稳住了他们,给他们一线希望,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但总有人嗅出不同寻常,只希望在此之前援军能到。”
“到不了只能我们两个孤军奋战了。”
越愚昧的地方越大胆,因为他们信任一句话,法不责众,林馥和穆子言死在这里,陛下和穆首辅还能杀了余宁所有人不成。
兵荒马乱的死一两个人在正常不过。
张瑶在绣楼里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她也只是想要父亲能活下来而已,她的家人要她自己来保护。
只要那个讨厌的林大人不在了,就没人会问父亲的罪,余宁也能回到从前了。
与此同时,一个个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她们来自四面八方,有的是被家里人卖来的,有的人是被拍花子拐来的,这几年她们逃过,被打的动都动不了,但他们没有屈服。
现在,终于有一个机会摆在了她们面前。
田娘子能做到的事情她们也能做到,她们要活的像个人,她们像牲畜一样被卖来卖去,从这一家到那一家,错的是那些人不是她们。
有些人想做牲畜,她们只想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