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裙子极衬你。”
说这话的时候,穆子言周身缠绕着只有林馥能看得见的挥之不去的灰色浓雾。
“子言这话不实,你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却还是送我绫罗钗环,同我甜言蜜语,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我以为穆首辅教你的应该是诚而非不诚。”
“我这话本就是发自真心,郡主貌美,绫罗绸缎不过装饰之物,哪怕布衣木钗,郡主的美貌亦不会有半分损毁。”穆子言看林馥的样子,知道她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况你我已是未婚夫妻,同进退,共余生,若穆家覆灭,你也不能独善其身,林家有难,我亦不能冷眼旁观。你我之间,已系一身,又有什么话说不得?”
“子言说得对,我们这算是同盟了吧。”
林馥还没有把官服收起来,穆子言一眼便看到了,“是隋大人亲自来送的吧,他的上司被罢官了,同僚自尽了,他还活的风风光光的,这个人不简单。”
“隋青崖是庶子的庶子,论血缘,和当今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比起隋家其他儿郎,陛下更信任他。”只看朝堂之上,姓隋的实权官员只有他一个就知道了。
说到底,什么身份血缘,都比不过陛下的看重。
“隋大人邀我明日一道启程去通州,不知我二人扮作什么身份可好?”
“最好是商人,北边有互市,来往商人不计其数,这货物么,不如就从京里买几匹凤尾锦,不需太多,多了反而招眼,你和隋大人可假扮夫妻,互市的商人大多是夫妻或者血亲,你二人容貌并无相似之处,假扮兄妹易招人怀疑。”
穆子言倒是和林馥想到一块儿去了,去互市做生意要途径通州,他们可以以此为掩护悄悄查案。
只是,通州地处偏远,政令不达,此案牵连甚广,二人随时会有性命之危。
“此去前路未知,郡主多加小心。”
林馥倒是不担心身家性命,再不济,还有个隋青崖在,他二人同为少卿,又是一同出京,刺客也未必只盯着她一人。
“此次灾银共计四十万两,这四十万两里还包含着楚家军的军饷,此案,陛下在看,天下人更在看,郡主,一路保重。”
以穆子言的性子,能说这么一番话实属不易,林馥自然明白,穆家想做纯臣,不亲近任何一方,但是,纯臣恰恰是最难的。
“我于明日启程前去通州,就不多留公子了。”
穆子言前来本就无意多留,主人家逐客令都下了,他在厚着脸皮留下也是没趣儿。
“郡主,这样真的好么?”
“安澜,把我的暗器都找出来,上面涂了毒药,各种毒药解药也给我备好,如果我此次回不来,你就回巫溪找师傅,变卖家业,做个普通人去吧。”
“不,郡主,安澜的命是老爷和夫人的,安澜要陪在家主身边,哪也不去。”
“穆子言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此去前路未知,但是总要有人去的,通州百姓还在等着灾银救命,楚姐姐也在等着军饷,我要去找到这批银子,我要带到通州去。”
安澜和林馥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说一不二,林馥此去,便是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
她只能尽自己所能的为林馥准备好衣药,如果林馥再也回不来,她要守着林家。
第二日一大早,隋青崖就登门了,他带了十几个随从,都是好手,甚至还有人上过战场,此外,还带着一个着红衣的公子哥儿,眉眼风流,只一眼便让郡主府的侍女都羞红了脸颊。
隋青崖带着这位红衣公子去大厅拜见林馥,剩下的人在廊下站着,十几个人跟一堵墙似的,齐刷刷立在那里。
“林大人,这是我母亲族中子侄,姓白,单名一个正字,年少时多爱游玩耍剑,曾去过通州,此次和我们一道北上。”
林馥今日穿了一身男装,身上无太多饰品,只从相貌身形仍能看出是个女儿家。隋青崖也是干净利落的打扮,只那白公子,身上香包玉佩无数,又在手里拿了象牙柄的扇子,一双桃花眼也不老实,时不时对着林馥暗送秋波。
“隋大人不必客气,你我二人都不曾去过通州,有个熟悉此地的人最好。”林馥无视了那双含情脉脉的双眼,一板一眼的说着。
此事宜早不宜迟,隋青崖也没在客套,只是和林馥清点了人手车马还有一路上的吃喝嚼用以后就上路了,二人对外宣称是夫妻,白正则是隋青崖的弟弟,家里世代经商,北上是去互市倒卖布匹。
车马蜿蜒,不知走了多久,天边飘起了雪花,林正拿扇子微微挑起帘子的一侧,车内只有他和隋青崖。虽说胤和男女大防不严重,但是林馥已经订婚,身边随从大多是隋家的,因此,为避嫌,林馥单独乘坐一辆马车。
“这才出了上京多久,天竟然已经这么冷了,不知通州又是什么光景。”
许是天寒,白正披了件斗篷,也不好好穿,带子歪歪扭扭的缠在一起,反观隋青崖,腰背挺直,哪怕在马车里,身形也是纹丝不动。
“小王爷注意仪态,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过不了十日就可以到通州了。”从人都骑着马,但是马车并不敢太快,怕颠簸了里面的人,再往前走地上都结冰了,马就更不敢跑快了。
“潜安,此地就你我二人,何必故作姿态,你把那位林大人拉过来,不也打的是一样的主意?”白正放下了帘子,一路上他们吃喝也不停下休息,只是几个从人轮流换班,隋青崖这样子,到更像是觉得京里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
“林馥是穆首辅未来的孙媳,穆家儿媳有再嫁的,有出身世家的,有出身贫寒的,却唯独没有犯罪的,哪怕为了穆家的名声,穆首辅也不会坐视不理。我自知人微言轻,头脑愚钝,但是我知道,百姓不是君臣相争的牺牲品,他们不应该怀揣着对朝廷,对君王的信任死在冰天雪地里。”
大理寺上下的命不够你们重视,首辅够不够?通州数万百姓死于冰天雪地,死时衣不蔽体,浑身青紫,大理寺少卿以命劝谏,最终撞柱而亡,陛下却掩口不提,好,我们大理寺上下的命不够,那我就找出一个让你重视的人。
穆家最重清名,只要穆首辅还是首辅,只要穆家还有人为官,那他们就不能不管林馥。
“无能的帝王却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不知是好是坏啊!”
白正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来一口?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喝到这么好的酒了。”
隋青崖闭口不言,白正自讨没趣,只能独自一人享用美酒。
另一辆马车里,林馥把匕首绑在身上,暗器毒药都放在荷包里。
找不到银子,通州百姓不会放过她,她自己也无颜见楚姐姐,找到了,朝臣和临安帝也不会放过她,她此去,是十死无生。果然符合狗游戏一贯的德行。
胤和没有黄金台,但仍有人誓死不退,为保身后众人,不敢后退一步。
一行人昼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到了通州附近,从人都穿着厚皮袄子,林馥也换上了安澜准备的冬装,下起了大雪,也不敢在外面过夜,一行人去了最近的驿站。鹅毛大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落于掌间,很快又被体温融化。
“嫂嫂快来吧,天寒,进来喝碗热汤。”
林馥一怔,回过神来才知道白正是在叫她。
驿站里只有一对夫妻,皆已老迈,头发花白,从人给了他们些钱,让他们准备热水热饭,在路上只能吃干粮,吃睡都不好,饭一上来,就被分了个干净。
林馥隋青崖和白正一桌,白正八面玲珑哄得那对夫妻眉开眼笑的,差一点就要认他做干儿子。
“婶婶,我们兄弟要去互市做生意,听说互市繁荣,什么都有卖的,怎么这里这么苍凉?”
“小公子,你们是京里来的,快回去吧,现在的互市早就不是以前的互市了,我们老两口也不过是腿脚不行,只能在这等死了。”婆子抹抹眼泪,“我女儿女婿都在通州,天寒,没多少吃的,房屋也塌了不少,听说朝廷的赈灾银子粮食让人劫了,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不知道我可怜的女儿还能活多久?”
“大娘,我这弟弟不会说话,您别放在心上,我们夫妻是开布坊的,京里流行凤尾锦,才想的北上做生意,攒点钱,听说陛下已经派了钦差彻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夫人言重了,倒是我老婆子扰了各位的兴,对不住,我这就下去再烧点热水,天寒,几位早点休息。”
夫妻二人扶持着走进了厨房,林馥和白正也再度坐下。
“快些吃吧,吃完泡泡热水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热水有床的地方,从人早就等不及歇下了。
夜里,两个人影悄悄摸到了房门外,他们早就看出来这一行人不是做生意的,那家的男人文绉绉的,又不圆滑,放不下身段,哪里像商人,媳妇又长得漂亮,哪能是商户家里出来的。
正好,把从人杀了,剩下的三个主家都卖了,也能得一笔横财。
饭菜里都加了料,就算日上三竿也醒不了。
等他们推门而入,等待他们的是十几把雪白明亮的大刀,屋里很黑,可是,刀雪白的刃好像能反光一样,阴森森的。身后,一个小公子提着灯笼缓步而来,也照亮了这一屋子黑暗。
“驿丞蒋三,劫掠行人,图财害命,依律当斩。”
蒋三夫妻俩干了一辈子驿丞,兢兢业业,最后却通州大雪,女婿为了找粮食活活冻死了,女儿为了给孩子一口吃的做皮肉生意,被人打死了,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小外孙,他们进不去通州,那孩子也出不来。
他们只能用钱托人偷偷带一口吃的进去给外孙。
“你们是京里来的。”蒋三把老妻护到身后,几个月前,也有一批从京里来的人在驿站歇息,他们说话的口音很像。
“三个月前,有一批人压着赈灾银两和粮食路过,在此地暂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上路了,但是,就在第三天夜里,银两和粮食都不见了。”
那个红衣小公子像是鬼魅一般靠近蒋三,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