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为死而生

    那日以后,唐照样留在四人裡,他仍回应着另外两个男孩说的话,但迎上伊蓝目光,又赶紧迴避。他们许久都不曾再说超过一句话,打声招呼,交流就结束了。这彆扭的气氛不出一日就让其他人发现了,但伊蓝和唐都不解释,罗贝尔特和吉勒斯也说不动他们。吉勒斯说得动罗贝尔特,却说不动唐,他感到莫大挫折,比有时罗贝尔特的分数超过他还更加挫折。但既然谁都解决不了问题,便学着忍受、接受、最后安于现状。

    偶有这麽一会儿,闹出特别滑稽的事,在一片哄笑声中他们一起大笑,接着相视一眼,给了彼此似是抱歉的微笑。但没有握手言和。两人都小心翼翼,彷彿一旦回到过去便逃不过同样的话题。他们情愿愚蠢地逃下去。

    离募兵的夜晚愈近,伊蓝愈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面对其他人,准备好不告而别。就这麽从他们命裡消失听起来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做法。当她这麽下定决心,一股寂寞的力量汹涌而上,并非由于她相信这是只有自己才尝得到的酸楚,而是感觉到她正把自己从所有朋友的人生裡排除,成为轮廓模煳的过客,想不起来的尘埃。

    我从来没诞生这世上。

    是否连父母都当作她不曾出生?爸爸?也许吧。妈妈?突然好想念妈妈。

    非常可笑地,她感到更胜从前的沮丧。有人在她的年纪已是真正的士兵,有人成家,有人比她还年轻便到了牆外,以稚嫩的十五岁心灵横死在巨人之口。她在这裡,想妈妈的训练兵。

    该不会她一点成长也没有,仅仅因为少了家长的管束而多了自我放逐。自从增加了这项自我认知,不只沮丧,她紧接着挫折。她再徬徨,怀疑着当初的决定,怀疑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夜裡心中的骚动愈发强烈,扩大成唯独她听见的噪音,害怕白天的到来,一日復一日的白昼,做出选择的日子愈数愈近。然而她如常地随室友的呼唤或推推扯扯醒来,和她们在嬉笑怒骂裡整装,试着别沦为旁观者,别藏身角落放任心事浮上眉梢。

    此处没有其他人,伊蓝也不晓得怎麽找到这裡,但从现在开始,是她最后逃避的地方。

    这裡容易被仓库挡住阳光,曝晒的时间太短,却囤着牆一般高的柴火,有股潮湿与霉气,底层的柴保存不好,几块甚至泡在水洼。更角落零乱堆放破底的水桶、断裂的扫帚、已经钝或缺角的斧刃。她一直待到天边剩最后一抹霞彩,不等教官的呼声,先悄悄现身人群。

    今晚留在原地的人,若非理念过人就是愚勇。

    「妳去哪裡了?」

    才现身而已,吉勒斯率其他两人立刻找到伊蓝。眼放异彩,兴奋异常,知道很快就可以兑现誓言。伊蓝注意到他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

    「突然有点怀念以前,所以四处走走。」

    罗贝尔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又伸懒腰,大概不久前都坐在地上。「那妳干嘛回来?反正没要去调查兵团的话,直接跷掉也可以啊。」

    伊蓝应了他简单的几声笑。「我不像你,想跷就跷。」不小心瞥了一眼唐。

    「……所以妳还是一样吗?」唐发话了。

    伊蓝后悔和他对上眼,现在怎麽闪躲都无用了。罗贝尔特和吉勒斯茫然地望向唐,听不懂这没头没尾的问题。

    唐的呼吸不禁急促,面色就像他低血糖的时候。「我要加入调查兵团。」

    许多人齐回头,先不解,不确定听到了什麽,接着掩不住震惊,直勾勾地盯着唐。好几声困惑的耳语在交换。

    「如果妳没有改变心意,我会和妳一起去调查兵团。」但唐只直勾勾地盯着伊蓝,下唇不住打颤。

    「吭?」吉勒斯艰难挤出一声,肺脏被一句利刃刺出大洞,听上去简直要窒息,他转向伊蓝寻求希望。

    然而伊蓝面色忧伤,睫毛随着她落到地面的目光垂在眼脸上。「你怎麽这麽顽固?」到了最后关头,她终于可以大胆地责备,只要能推开所有人就好。

    「妳也很顽固吧?为什麽一定要去调查兵团?」唐放大了音量。

    「……什麽意思?」罗贝尔特语中透出他的心寒,瞠目面对唐,而不向伊蓝讨答案。「你在问她问题吗?你不是问我,是问她对吗?」

    「她要进调查兵团,这就是为什麽她在训练兵团——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唐代伊蓝宣佈,她闭上眼聆听罪名。「她说她有想做的事,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焦点重新集中在伊蓝身上,像她有义务揭晓。为什麽没有人觉得这对她不公平?她似是保持沉默来拒绝回答,实则愤懑和幽怨积满胸腔,别于和父亲对峙的状态,她的思绪紊乱无章,不知怎麽组合言语。

    「妳想做的事一定要当调查兵才能做吗?」唐再问了曾经问过的问题,心想着或许终能解答。「妳不怕吗?」

    深呼吸,这无法逞强。「当然怕。」

    「那为什麽?」唐变得激动,音量不禁扬起。「如果怕,妳可以不要去!」

    「但是我想。」

    「但是妳明明会怕!被巨人抓到就什麽都不用做了!妳看过调查兵团回来的样子吗?」

    伊蓝感觉脑海裡嗡嗡作响,吵得她难以思考。

    「很多人都死了,我不想要妳也——而且妳自己也怕死!那就更不该去!」

    「我们都是为死而生。」伊蓝温温地脱口而出,说出来了才吓着她自己,也吓着每一个人,呼吸忽然变成很困难的事,她又冲动了,她总在冲动,她做不到抬头挺胸地回应每对瞪着她的眼。「我不是真的怕死……我想过我怕的是什麽,是痛苦,我怕痛苦而已。」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语无伦次。「可如果要我放下我想做的事,这辈子我都安不下心。一辈子——对我而言一样是痛苦。」

    唐似乎终于束手无策,除了眉头仍皱紧,仍忧伤,但神色缓缓放松下来。伊蓝差点松口气,他终于不再争执,然而当她多看一眼,总觉得那不像接受的表情,倒像觉悟。

    「那,我也加入调查兵团。」

    伊蓝浑身神经重又紧绷。「那是我想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想和妳一起去!」

    伊蓝摇摇头。「进调查兵团不是凭『不想和朋友分开』,就可以打发的决定。」她的哀求裡透着愠怒。「拜託,不要再这麽幼稚。」

    「新兵!列队!」广场中央忽地跃出教官的吆喝,他还朝伊蓝的方向睨了一眼。「全体面向讲台!」

    夜色不乾淨,不见半颗星子,连一点月光都吝啬。广场四周仰赖火炬照明,烤得广场中央暖烘烘,在已经回暖的四月天裡,热得稍息的新兵心浮气躁。等上十多分钟,调查兵团的团长才从后台的黑暗中浮现。早于他发话前,新兵就已耐不住性子,不打算留下的人都恨不得赶紧摆脱令人窒息的广场和火炬。伊蓝把焦点放往后台,穷目搜寻有没有某人的身影,但顶多瞧见矇矓的轮廓。

    「——人类的胜利需要你们的勇气,需要献上你们的心脏!你们问问自己,调查对你们的意义是什麽?期待什麽样的成果?你们会是那个特别的人吗?事实上,我相信,不管现在的你们多平凡,只要挺身而出!你们就是特别的人!」一听即知奇斯.夏迪斯团长慷慨激昂的演说告一段落,一些惶惶不安的面孔如释重负。

    宣告演说完毕,夏迪斯团长放有其他选择的新兵离开,一双双靴子扬尘起步。哪怕他们分享了无数次志愿,却直到此时才真正庆幸自己非少数。他们其中不少人回头,眼中带告别望留下的人最后一眼,伊蓝的室友临走前,仍用两眼问着:『妳确定吗?』她还以试图安慰她们的微笑。

    要离开的人太多,步履显得迟缓拖沓,伊蓝知道这不是旁人还不走的理由。

    她悄声道:「不要闹脾气了,离开吧。」

    然而唐纹风不动,以少有的坚定直视前方。「我会和妳一起去。」

    「不要这样……快点离开。」现在不是好张扬的场合,伊蓝恨恨地压着声音说。「快走,拜託你,不要这样——」

    「他都下定决心了。」另一边传来罗贝尔特愉快的声音。「他难得这麽坚定,就随便他啦。」

    由于焦点都放到唐身上,伊蓝没发现罗贝尔特同样伫足原地,吃惊地回首一瞧。罗贝尔特少见地平静微笑,眉眼线条柔和。伊蓝登时哑口无语,有种受到背叛的感觉。

    他耸耸肩。「抱歉,那天的话当我没说。」

    人潮终于散了,所有的脚步声远去,广场仅剩三个人影,一夜之间别过每张看了三年的面孔。夏迪斯团长的双眼停留在三个新兵身上,正开口,突然打住,目光抬起,越过广场。还不知道他望见了什麽,他们先听到急急的奔跑声,正向着这个位置而来,在他们身后煞住脚。罗贝尔特和唐忍不住扭过头去看,诧异地微张着口。

    「确定了吗?」夏迪斯团长问着奔来的人。

    「是!」听到吉勒斯高声叫喊,伊蓝不敢一起往后看。

    「你不会再反悔第二次?」

    「不会!」接着一点鞋底磨擦,和奋力踏一步的声响,他似乎敬了一礼。「新兵吉勒斯.卡隆!九八期的第一名,我有理由相信我自己——可以成为特别的人!」

    对三个年轻气盛、热血澎湃的男孩,伊蓝只感到气愤与无力。他们的心脏不真正献给人类,但真挚地献给一个人。她想不透,如此重大的选择,他们怎能让决心落得如此廉价、轻易宣之于口?也许妈妈可以为她解答那些男孩的想法。哪怕结果唯她成为整座训练营裡,仅有的一对南罗塞之翼,都胜过现在。好想和妈妈聊聊……

    她好生气,好生气,好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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