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前四后六名从官,中间是穿着一身象征皇室玄色官服的武试主考、选试主审官陈竟省。引路的两名从官站在前面,其中一位正狠狠盯着沈恕,而后者则胆战心惊,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位从官振声呵斥道:“竟在考院放肆议论肃王府,如此无德无礼之人如何做得三公学子!”
梁封城这边的几人原本还战战兢兢,卫方垣离得最近,气都不敢喘了,听见从官说这话后才松了口气——这说的是沈恕。
沈恕仗着自己学子身份并不向陈竟省下跪,但毕竟面对的是考官,还是拱手解释道:“见过主审官。学生只是在说梁封城,而非议论肃王府,考官误会学生了。”
于南元,私出之子可谓是一个家族蒙羞的活证,人人可弃,否则他梁封城为何二十年未入梁氏族谱?还不是因为他生自关北山战场,身世流言亦假亦真,梁氏耆老心有疑影不敢决论。
考官说的对,肃王战功赫赫身份尊贵不能议论,那一个私出之子还不能议论了?
看梁封城方才那窝囊德性吧,难不成有谁还看得上他?
有从官想说他几句,被旁边冷着脸的陈竟省抬手止住,后者自己倒是开口了,“沈学子说梁学子为私出子,可有实证?”
沈恕满是不屑地看了梁封城一眼,“这事儿南元上下谁不知道?传了这么些年,难不成入不了族谱的不是他?”这厮双手一背,侃侃而道:“主审官大人请恕学生直言,学正殿向来规定有几类人等不得参加选试:未得生地户籍者、满十二未于府衙纳录者、考前放弃学子身份者等等……可怎么就没有一项私出子不得参加呢?”
“我们在场的,再算上隔壁文试考院,哪个不是家里正经留名的儿女?让我们和他一起考试,”他指了指梁封城,拍拍自己的脸颊,“岂非是打我们脸呢?”
这番话也的确引来四周几声应和,只是发声的考生们见主审官面色明显不悦,没敢闹大动静罢了。
无因阁考院门外,谢邈与顾秋云躲在主审官赫赫扬扬的人群之后,也听到了沈恕的这番言论。
顾秋云嗤笑一声,低声说:“这家伙,还不知道自己踩了雷呢!”
谢邈偷偷用顾秋云的肩膀挡住自己,问一句:“踩什么雷?”
顾秋云探头看着前面的人没有注意她们,歪头用气音告诉她:“那个姓沈的估计是不知道,今年的主审官——就是里头那位陈竟省,明面上是岘州郡王的孙儿……”
她又挡住自己的脸,声音比蚊子还要小,怼在谢邈耳边说:“其实他母亲是被老王爷收养来的,压根不是皇族血脉,他自然也不是了!所以呀,这姓沈的抓住一个 ‘私出子’骂个不停,竟不知道自己对面的主审官可连私出子都不是呢!私出府出的,至少人家王公子身上确实还流着王爷的血不是?”
院中众人惶惶沉寂了多时,大部分都在等着这位看上去很是不好惹的主审官先发话,若是他老人家都应着沈恕的话,梁封城的身份也就不必再为顾虑了;若是他帮着王公子说话,那……那人家到底是个王公子啊。
梁封城倒是神色平常,沈恕这些说法他是听惯了的,说起来连平日况渲骂他的十分之一难听都不如,自然也无甚波动。倒是见众人都低头斜眼偷偷看着陈竟省,不免想起早前听洗霜提起过此人堪称民间传奇的身世,心中默默给沈恕上了三炷香。
我这初次见面缘分全尽的小舅子啊,你若是再口无遮拦,恐将实实在在地惹怒这一位看着就不好惹的王世孙了……
看那陈竟省官帽之下敛目横眉,不想多看沈恕一眼,嘴角却是用着力的。不知是不是正咬着牙忍下怒意,心中却是在想着如何收拾这小子呢?
良久,陈竟省似乎忍下了半腔怒火,嘴角一松,眼皮半掀睨着对面不远的沈恕,问:“如此说来,沈学子这番说法是没有实证了?”
沈恕虽觉得自己占理,可确实是没有实证的事,总不能腆着脸说“没有”,只好梗着脖子转了头,没答话。
接着陈竟省短叹一声,幽幽道:“说起来,我也曾听过类似的传言。”
沈恕的脖子又转了回来,还挑衅般朝着梁封城挑了挑眉毛。
梁封城:……
只听主审官接着说道:“只不过我听过的传言,主人公有些不同。”
“听闻我南元东南一带的承平府,地少山多,土地贫瘠,难以耕种,故农事欠丰而商事渐起……”
沈恕的表情有些不对了。
在场之人也渐渐听出了名堂,这说的分明就是沈学子的老家呀!
“其中有一户最会做生意的,便是百年前开门立户的沈家。沈家世代经商,如今行至八代,终于出了一个在无因阁纳录、且一路顺利考到了邢都的武试学子,是当今沈家主的亲侄儿。作为家中老幺,又是眼瞧着头一个能考个功名的孩儿,这孩子可是一大家子光宗耀祖的期望啊。”
卫方垣拍拍梁封城的胳膊,压着声音说:“这说的就是他吧?”他指了指沈恕:“他家经商的,你爹真给自己找了他家的儿媳妇?”
梁封城:“……”
合着听了半天,您老人家就听出了这个。
又听陈竟省说:“可这随着出名,沈家老幺的传言也就出来了。说是——”他在沈恕不解与探究的目光下接着说:“说他不是沈家主的亲侄儿……哦,说是捡的?说是当年在沈家做事的一对儿夫妇生下的孩子,那对夫妇因……”他摆摆手,“唉,因着什么都是外话,总之是跑了,把孩子扔在了沈家马厩里,也不知是不是就想着沈家能帮他们养孩子呢?反正最后沈家是把那孩子抱起来养了。”
沈恕的表情越来越精彩,不知是怒是笑,不过周围人们的指点确实变多了,他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闭嘴”,又去问陈竟省:“你说的是我?”
陈竟省左右看看,“这倒是个缘分。今年承平府还真就只上报了一位武试考生,看来便是沈学子你了。”
沈恕高声道:“你胡说八道呢吧?你胡说八道!这是什么不着边的传言?我从来没听说过!”他转身指着离得近的几位考生,“你们难道就听过?”
陈竟省双手拢在袖中,转头问身边的从官,“刘大人,这笑话事儿您听过吗?”
从提起承平,刘大人就知道这位主审官要做什么,早已领会了他的意思。点头道:“确是听说过这话,传的有鼻子有眼。还说那沈家世代经商怎么就推了个孩子来武试呢?原是心疼自己家的亲生儿女,不忍他们动刀动枪,却又想着能有个人给家族挣些面子,正好有个这样的人,便送来学武了。”
这话听着熟悉。
梁封城仔细想想,好像况渲也用类似的话术说过他。
“哦……”陈竟省应和着,“这说的也是啊。武试入场九死一生,既然有个外人,人家自然不想让亲生的来冒险嘛。”
沈恕听他们一唱一和,头顶都要冒烟儿了,哼哧哼哧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大声谴责陈竟省:“主审官空口无凭,竟以谣言污蔑!”
陈竟省倒是神态无辜:“这倒是有意思,我也只是在说听过的传闻啊,沈学子不满又何故骂到我头上呢?”
无因阁外的顾秋云哧哧笑出声,“真不愧是主审呢,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其实看热闹的大家基本上都反应过来,这是主审官用沈恕的方式处置他。只是沈恕如今怒意上头,忙着张罗众人不要听信胡话,殊不知自己这副着急上头的样子才是真成了笑话。
流言易传难消,只要有了话头,就算这些故事是现编的又如何?嘴长在旁人自己身上,人家哪天高兴了就提几句,提的多了那假的也就有几分真了。
梁封城深受其害,沈恕正是以流言中伤,如今全然反过来,让沈恕也尝尝这等滋味。
陈竟省敛去玩笑神色,不再关注沈恕如何,转身吩咐身后几位从官负责疏通考院秩序,让今日要出去住的考生不要堵在学正中道,抓紧时间出皇城去。
几个最先出来的考生结伴走,嘟囔着:“本想着能看看那梁封城的高低,如今这倒是算什么?……被主审官糊弄过去了?”
“什么糊弄!”另一个一拍他脑门:“你没听出来?主审官编了瞎话驳沈恕的话茬,意思就是沈恕之言不可信。换句话说,梁封城是私出、府出都如何?人家现在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公子呗!”
“是啊,是啊,我知道!问题就是这考院里有个王公子,那咱们若是跟他对上,在那武斗台上打是不打?打了他得罪了王府,那不是完了吗!”
“哎呦,你想的好远呐。大家都是各府头名出来的,谁还能差到哪里去?若真是对上梁封城,你就真的有把握能伤他一二?”
“……”
卫方垣朝沈恕的方向啐了一口,跟着另外几个边走边说:“我只恼他说咱们结党,说肃王府徇私!虽说主审官摆了他一道,可我还是觉得不解气!”
“到底只是几句玩笑话,高低是个学子,主审官也不能在明面上把事情闹大。”张舶帆也跟上了他们,先提了一嘴方才的事,又不忘自我介绍:“在下张舶帆。”
几人客套几句,却未听得梁封城的声音,待转头看去,只见这位王公子正伸着脖子朝学正中道里侧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学正中道再往里就是学正殿了,眼下考生们都往外走,那边除了两侧戍守的侍卫就是两名朝学正殿走的从官。
卫方垣也张望着,“你看什么呢?”
“看到个熟人。”梁封城说,“走过去了。”
刚说完,转头看见谢遄竟也跟着朝那边看,面色似有疑虑,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转了身,该是没认出那人是谢邈。
年轻的考生们嘻嘻哈哈,不过是一场早晨生起的热闹,又随着主审官的到来变成了另一场热闹罢了。
沈恕还在忙着撇清自己,听见有人议论就冲上去怒喝。
可这场热闹还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