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天比起来，程乾越此时的声音空旷虚无，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缅怀。

    “那是一场经历了十年的布局，他策划了一场交换杀人，是一场包含十三个受害者的连环杀人案。他的第一步，就是将“自己”杀死，让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达成目的，然后，让他沿着定下的计划一环一环传递，最终达成他的目标。”

    一个完美的计划，他需要确保的只是开始，故事的最后他会变得隐身，然后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算某一天，他要重回人世，那一串与他无关的受害者，会让所有人将他排除在外。

    也许，那对老友失而复得的欣喜更会冲淡警察的怀疑。

    甚至，就算是真的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甚至没有亲自动过手，唯一“杀掉”的人是他自己。

    只是百密一疏。

    因为一个疯狂的计划，只会聚集一群疯狂的凶手，事态渐渐失控，他想杀的人早就死了，可还有人想要将这个计划延续下去。

    最终，他再次入局，因为他想要结束这场堪称屠杀的游戏。

    也终于，他的身影浮出水面。

    宋艺林已经听明白了他的痛苦和挣扎。

    即使他没有使用情绪的描述词，此刻，宋艺林依旧能够感受到他当时的心理防线崩塌。

    程乾越说，他最擅长的是通过现场遗留痕迹和证据推理刻画嫌犯画像。

    也许他还为此学习了一定的绘画技巧。也许不能将嫌犯刻画得栩栩如生，但一定能将他推测出的样子画个大概。

    他是如此的确信自己的能力，当他真的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曾经的同事身上时，可以想见他又有多么希望自己出了错。

    宋艺林沉默了一会儿，等到程乾越不再继续他的讲述，等到晚风缓缓停息，空气变得异常静谧。

    她抚摸着安静的粽子，然后问道：“他最后还是杀了一个人。”

    程乾越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音节：

    “嗯。”

    “其实，每一个人的死亡，他都算主犯，如果最后他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我作为人民群众会很担忧，所以，感谢警察同志的全力破案。”

    程乾越苦笑一下：“我以为，你会劝我想开点，告诉我人都是有两面性的。”

    宋艺林偏过头，看他：“因为你本来就知道啊。你因为记得他的善而感觉到痛苦，又因为直面他的罪恶感觉到痛恨。或许，你应该只记得你抓住了一个罪犯，告诉自己，你做得没错。”

    “你的安慰也真是与众不同。”

    宋艺林忽然郑重地叫他名字：“程乾越。”

    突然的郑重让程乾越觉得不太对劲：“嗯？”

    果然，宋艺林道：“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但是我认为你对我并不足够了解，也许某一天，当你了解到我的另一面，你会像现在这样失望。”

    程乾越的眼睛微微睁大，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而且，是说一些简直像拒绝的话。

    “不……”

    宋艺林却打断他的话，站起身，面对着程乾越，让他能够完完全全看见自己表情，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因为我觉得你很好，当然，是朋友的那种好，所以我想事先说清楚。”

    “如果有一天，你因为看见我和你预期当中不符合的一面，然后产生失望，那也与我无关，不用告诉我。我只是一个独立的人，不会因为你的失望去改变什么，也不会因为你的喜欢而得意。”

    宋艺林定定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会让程乾越觉得欣喜的某些情绪。

    只有，坚定。

    让他觉得难以直视的坚定。

    因为没有对他动心，所以才会理智地拒绝他。

    做朋友吗？

    程乾越对自己嘲讽一笑：“好。”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要让她改变？让她现在就接受自己？

    他没有那么无知，这样一个女孩，热忱，坚定，真诚且善良，他如果那么做，只会像个跳梁小丑。

    但他真的很想否认一点。

    也许宋艺林说得对，他只看见了她好的一面。

    可那是因为他只看得见她好的一面，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会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但是他又转念一想，这样的念头，又和宋艺林担心的他会试图改变她有什么区别呢。

    她依旧会认为自己要是不喜欢她了，便会看见她不好的一面。

    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当朋友。

    最终，他只是咽了下口水，有些艰涩地道：“但你拒绝的话，真的好伤人。我明明刚刚分享了我的不幸遭遇，难道一点你的同情心都没引发？怎么偏偏对我这么铁石心肠。”

    他学来的那些在喜欢的女生面前示弱，就能达成所愿的招式果然是骗人的。

    或者说，宋艺林根本不能被预判。

    听见程乾越“指责”她铁石心肠，宋艺林一愣，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

    “今天差不多就到这儿吧，我回去睡了，晚安。”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程乾越还是觉得不甘心，但末了只能说一句：

    “等金小敏上了火车，我还是要跟你一起去荞头市。”

    宋艺林没有反对：“之前说好的，不会变。”

    夜色漫漫，有人无心睡眠，有人……同样无心睡眠。

    宋艺林躺在狭小的床上，盯着车顶不知名的一点。

    脑子里不断回放着程乾越说自己铁石心肠时的表情。

    好像真的很可怜。

    是不是自己真的太伤人了？也许拒绝的话不能说得那么直白，之后还得一起去老家呢，气氛不会变得更加尴尬吧。

    但是她也是觉得话都说道那份上了，简直不要太符合她当时的心情，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么想的。

    程乾越跟她才认识多久啊，了解应该真的不够吧，如果以后在一起了，他又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到时候还谈个屁的恋爱。

    等等，为什么她在考虑分手的事？

    宋艺林转了个身。

    他说的话，听着好像是有点委屈，但是，但是也不至于做出那副表情吧……一副心灵破碎的样子给谁看！

    宋艺林坚定信念，宋艺林咬牙切齿，宋艺林……逐渐动摇。

    次日，曦日微悬。

    从工作后渐渐养成良好作息的金小敏醒了过来，回味着昨晚在梦里化身超级侦探的滋味，一转头，惊奇发现宋艺林还在睡。

    按照惯例，宋艺林早该醒了。

    可是她昨晚死活睡不着，到最后好不容易闭上眼睛，又梦到一对乱七八糟的事。

    金小敏起床的动作已经够小心，但奈何房车空间小，宋艺林本业没怎么睡熟，在金小敏之后便醒了。

    顶着微微蒙圈的脑子，洗漱完下了车，却见程乾越坐在帐篷旁边，明显也是刚起。

    四目相对，眼底的青色让两人瞬间都明白了什么，宋艺林干咳一声撇过头。

    “小敏，我们今天送你去车站，买了票之后，你就自己上车回去可以吗？我和程警官还是决定去一趟我老家。”

    昨天还没定论的事，一早起来忽然就有了共同的决断，金小敏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聪明过。

    也许是昨天构思侦探小说起了作用，她觉得就眼前这个情况，她很难不推断出这两人昨天晚上背着她悄悄谈话了。

    沉默了两秒钟，她消化了这件事，决定悄悄观察。

    同时对这个决定导致的后果感到担忧，说实话，她是不敢一个人坐火车的，这几天在火车站四处打听案件，听多了，她觉得火车简直太危险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远门，更别提一个人坐火车了。

    对于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她理所当然地感觉到害怕。

    但是，如果非要跟着宋艺林她们两个，好像又太过于打扰。

    实际上她自己也清楚，这一路上都是宋艺林和程乾越照顾她，虽然不想承认，但她觉得自己挺累赘的，如果现在还要跟着她们一起，根本就不是帮忙，而是拖累。

    她给自己打气，不就是火车吗，她一个人可以的。

    那么多人坐火车呢，不出事的人更多吧。

    想到这里，金小敏也点头同意了。

    等到第三遍叮嘱金小敏坐火车的注意事项，让她随时打电话保持联系，三人总算分道扬镳。

    从车站出来，宋艺林和程乾越都能看出彼此的尴尬，也能感受到努力伪装出来的自然。

    程乾越开着车，宋艺林心里纠结。

    她甚至觉得程乾越做得简直太不对了。

    怎么能够跟她表白呢，搞得现在她都没法好好跟他相处。

    不过如果真的还一无所知地和程乾越好好相处，是不是对程乾越来说太折磨了？

    好烦，真想打他一顿。

    “最好不要在我开车的时候做什么。”

    宋艺林颇有些心虚：“什么，谁想做什么。”

    程乾越淡淡道：“行，我是在告诉我自己，开车要专心。”

    她们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临水镇。

    也就是，宋艺林的老家。

    前两年村改镇，其实也只是把村子纳入了镇的管理范围，不设立村支书，但是各种建设根本还是村子的样子。

    土屋老房，几百米看不见一个小卖部。

    陌生的车子开进镇上的土路，几户坐在门口的大娘视线扫过来，似乎是在讨论这是谁家的孩子赚大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