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谢岑在地铁里困得直点头。

    昨晚她失眠了大半宿，临近天光熹微之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也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混乱无序，一会儿是少年景峣穿着一身黑西装坐在保时捷里朝她盈盈地笑着，他们在海城的街头牵着手乱逛，在京华的图书馆对坐着学习，在无人的夜色下拥吻……一会儿是那个男人冷着一张脸拥住哭到声竭的她，又闪过她和那人对立站在高中教室里……

    交错驳杂的梦境终结于那个男人愤怒的质问——“谢岑，你把我当做什么？可笑的替身吗？”

    声音竟然还是泰和的那位林总。

    她将这归因于林钦昨天那通让她失眠的电话。

    临出门前，她抛了一枚硬币，想由上天指引她离开还是留下。

    却在硬币旋转的时候，人为暂停了。她没去看硬币的正反面，直接丢回了抽屉。

    因为她知道了自己心中的答案，也害怕硬币给出相反的答案。

    “如果在接下来一个月能相遇三次，那么……”

    ·

    地铁站与公司之间是一条笔直的单行道。

    时值暮春时节，两侧的梧桐树枝叶舒展，绿意葱茏。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将新绿浇灌得愈发浓翠。一阵风过，树叶婆娑，一滴滴雨珠从叶片上滚落，淅淅沥沥，像是下了一瞬小雨。

    谢岑撑了一把伞，不急不缓地走在人行道上。

    她今天是去公司整理材料的。无论是去泰和，还是换个工作，她都需要做好最后的交接。

    “哧——”刺耳的轮胎与路面剧烈摩擦的声音。

    谢岑抬头就看见一辆车急急地刹住，一个人影抓住时机躺倒在地。

    她这是亲眼看到了一场碰瓷？

    谢岑加快了步子。

    距离事故现场还有几步的时候，就听到躺倒在地的那人哀哀地叫着，“哎哟，我的腿动不了了，啊……好疼……好疼啊……”

    马路上斜斜地横停着一辆黑色丰田SUV，地面还有一道紧急刹车造成的擦痕。

    西装革履的车主站在车前，和地上那人呈对峙的姿态。

    “我看见了。这人是故意碰瓷……”

    话音戛然而止在谢岑看到那位车主的脸时。

    是那个像景峣的男人。

    他们又见面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难道不要命了吗？”地上那人大声斥道。

    谢岑足足呆愣了好几秒，才将视线下移。

    地上躺着一个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弓着身子，双手抱着一条曲起的腿。此时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受伤的痛楚，反而颇有些恶狠狠地瞪着她。

    还不等谢岑说些什么，他脸上又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们这是认识吧？想要合着伙欺负我。我告诉你们，我现在疼得感觉骨头都断了。你们不赔我的话，休想离开。”

    “给你一千块钱私了，否则我不介意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谢岑听到他的声音，再次愣住了。

    与话筒里的声音有些不同。

    但她学过乐器，对声音的灵敏度比较高，这个声线分明是……泰和那位林总。

    谢岑努力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但对他是否说过话竟毫无印象。

    “砰——”车门被关上了。

    在她愣神的间隙，两位事故当事人已达成合意。

    她这个打抱不平的路人却像个小丑一样，被汽车尾气喷了一脸。

    “死八婆。”地上的少年见车子已经驶离，立马弹跳起来，狠狠推了一把谢岑，“要你多管闲事！”

    谢岑重心不稳地摔倒在地，少年飞奔着扬长而去。

    地面本就湿漉漉的，她还恰好很不幸地倒在一处水坑里。

    冰冷的水渍渗透布料，爬上她的肌肤。谢岑打了个颤，感到一阵恶心。

    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好在没有扭伤。

    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她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不能看了，尤其是白色半裙，印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

    谢岑甩了甩手上的污水，往裙子上还算干净的地方抹了抹，然后脱下开衫，随意地围裹在腰间。

    她里面只穿了一件打底的吊带，如今没了开衫，风吹过时，瑟瑟的冷。

    下意识地想要抱臂，又猛地止住。

    除了觉得晦气，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顶着那样一张脸，这样呢……

    往公司的方向没走几步，又是一声突兀的刹车声。

    还是那辆丰田SUV。

    谢岑止了步子。

    车窗缓缓降下。

    林钦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岑。

    上身穿了件晴山蓝的吊带，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和田玉般莹润，下身随意裹着的针织衫并不能完全遮掩住白裙上乱七八糟的脏污，瞧着有些狼狈。

    清清冷冷的人儿宛如一枝玉白色的清荷，只是，如今这枝荷上沾了一些淤泥。

    林钦脱下西装外套，从窗口抛给了谢岑。

    见她接住了，留下一句“下次别多管闲事”后，扬长而去。

    谢岑不受控地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是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在几分钟内接连被人说“多管闲事”。

    诚然，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是那个少年闯入她的生命却又猝然离开之后吧？

    遥远的记忆裹挟着岁月的沙尘呼啸而来，呛得她红了眼眶。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少女嘴角微微下撇，冷冷地说道。

    她偏过头，不想让人窥见她眼底的脆弱，并且克制住自己，没把那句“不要你多管闲事”说出口。

    “谢同学，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不过也对，你才刚刚转到我们班，还没时间了解我。我叫景峣，我这人呢，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对面的少年似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毫不介意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些年少的记忆已经有些被侵蚀了，比如现在谢岑已经不大记得景峣变声期时的声音了，估计不会多好听。

    她的眼底泛了些笑意，又沉寂于痛苦。

    其实那时的她，是知道面前这个还没她高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的。

    当时由于父母离世，祖辈年龄都不小了，她被接到了邻市的舅舅家。舅舅家住在云溪县，一个名字很美的县城，下辖于桐州市。

    继而转学进了云溪县第一中学。

    她转学过来没多久迎来了初二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

    成绩榜上，景峣这个名字遥遥挂在第一行第一列，压了第二名的她一头。

    毕竟她突遭家庭变故，父母双双离世的重厄，成绩受影响才正常，她想。

    可她还是记住了景峣这个名字。

    并且此后余生，再也忘不了了。

    她记得那是一次晚自习随堂测验，她没帮她后座的同学作弊，放学后被堵了。

    那个人骂了她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只觉得他可笑。从他提出让她给他传答案时，她就没说话。

    这个蠢货该不是以为沉默是默许的意思吧？她被堵住时，心里刻薄地吐槽。

    然后景峣就出现了，12岁的景峣比她还要略矮一点，跟那个留了好几次级，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蠢货比起来，更是相形见绌，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但他似乎没这种意识，义正辞严地让那个人放开她，否则他就……告老师。

    那人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可能是没想到会被人发现，一溜烟地跑了。

    于是她冷冷地告诉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是一群人默契地孤立她，不跟她说话。偶尔收作业的时候不通知她；偶尔下发的卷子上被踩了几个脚印；偶尔在周记本里说她清高看不起人，导致她被班主任谈话……

    这一次只不过是被抵在墙上威胁了。

    跟之前的许多次偶尔，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才不在乎这些人。

    那时的她以为这是景峣第一次多管她的闲事，后来才知道并不是。

    在景峣管了她一次又一次的闲事后，14岁那年，也就是他们高一的时候，她带着试探问景峣为什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虽然那时她心里觉得他是个十分正义赤忱的人，并没有真的认为他是在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别扭地用了这个难听的词。

    当时景峣是怎么回的？

    他说：“我只是觉得，看到别人遭受侮辱、欺凌或者是不公，我不去发声，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自己的学识和社会期待。平时读了那么多书，关键时刻退缩，那就成了精致利己主义者了。”

    听到他的回答，她有些意料之中，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果然景峣是个很正直很好的人啊。无论是谁，他都会……

    “当然，我对谢同学是存着一些私心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没有一贯的笑容。

    她心里那点失落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心跳如雷。

    可14岁的她太不勇敢，她避开了他的眼神，也没有追问一句“是什么私心？”

    她总是错过太多次太多次这样的机会。直到景峣去世，也没能亲口对他说一句，她很喜欢很喜欢他。

    没能告诉他，她的心里也有一座高山，她甚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