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摇，方寸之间却没了往日的亲昵，只有马儿不知疲惫的前行，却显得沉默的两人愈加寂寥。

    宋菀繄望着外面缓缓倒退的景色，神色悠悠：“以前骑马，如今改坐轿子了。这当了官，是不一样。”

    两人冷战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声音听起来像是冬日落雪，轻飘飘的落下又无声消融，不着痕迹。

    吴用知道她怨恨自己，这些事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因此对她话里的嘲讽之意从不辩驳。可轿外的马夫不知细节，只以为宋菀繄是一个被宠惯了的挑剔主，便好心为吴用解释：“大人之前特地嘱咐了小的，说姑娘身子有伤，骑不得马，因此特地寻了辆马车。”

    宋菀繄心想这还没任职，便有了开始阿谀奉承的人来，不由冷笑：“合着是赖上我了？”

    小马夫正欲解释，回头却见帘子后的吴用冷了眼神，心下闭了嘴，默默只作哑巴，再不说话了。

    这一路下山极为颠簸，宋菀繄歪着身子靠在一侧，刻意与吴用之间隔开一些距离，不去看他。随着木轱辘的起伏一颠一颠，似要散架一般，她受伤的腿使不上力，所有的力度全在手上，不到一个时辰，手指已然泛白。

    她依旧咬牙撑着，终于在一个大幅度的晃动下，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都向下倒去。

    没有预料到的骨头磕碰的疼，却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头，对上一双躲闪的眼睛。

    吴用将她整个抱起来，护在怀里，微微偏了头。

    菀繄被他擅自做主的行为气得满脸愠色，毫不留情地朝他身上打去：“我没让你抱我！放开我！放我下来！”

    吴用依旧看这窗外，不去看她，也不回答。

    宋菀繄疯狂挣扎间，却发现这人力气极大，禁锢着自己怎么也脱不开。本就没气力，在他怀里扑腾了一番，最终气喘吁吁的骂了句：“不要脸！”便认命的将头偏到另一边。

    山路不平，车轱辘一下又一下的起伏着，吴用已然坐的庄重，却仍止不住她软软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起伏挨着自己一蹭一蹭的，坐在的腿上颠来颠去简直要命。晃晃荡荡间他突然收紧双臂，狠命把宋菀繄往怀里搂。

    宋菀繄也觉察出来不对劲，她坐在吴用腿上，感受到肌肤接触间他的身体变化，可马车不停，便这么一直磨蹭着。

    她不是男儿，自然不知道这般隐忍的难受。她只觉得羞，想着挪一下位置，却被他一把扣住，宋菀繄吓了一跳，抬头去看他，只见吴用紧闭双眼端坐在那，声音却压得沉沉：“别乱动。”

    于是她不敢再乱动了，就这样僵着身子挨过许久，到了驿站刚一停车，吴用就撩了袍子就下车去，快速消失在宋菀繄的视线里。

    宋菀繄呆呆地在车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吴用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她忍不住掀了帘子去看，看到吴用站在门口与马夫吩咐着什么。说话间，好像是感受到宋菀繄的目光，便朝这边看来，两人目光才碰及，他脸上就立刻泛起一阵绯红，又迅速别了眼。

    宋菀繄远远的看着他，看了顷刻，才慢慢放下帘子，她心里难受极了，微微垂下眼，盖住满心的失望。

    她苦笑，吴加亮，你既然心里有我，又为何要这样对我呢？你向来知道我最看重什么。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那梁山埋葬的亡灵已然成了你我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这远比当初守着爱不能言的秘密痛苦千万倍。所以，你告诉我，两情相悦又如何呢？呵，我想你大抵也是不在乎的。

    找了驿站歇脚，他照常将她抱进去，吃饭时不敢为她夹菜，就把她喜欢的菜不动声色的往她眼前挪，宋菀繄只当作没看见。到了晚上也依旧厚着脸皮进来，忽视掉她的神情，附身脱了她的鞋，为她检查伤口、换药。

    宋菀繄不再挣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吴用的所作所为，看着半吴用蹲在她身前认真的模样，淡淡道：“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只是可惜情意太满，若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不会在轮回里苦苦盼着要回来。”

    吴用顿了顿，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抬头，继续为她上药，然后起身离开，次日照常如此。

    这一路极为漫长，马车走走停停，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无论他做什么，宋菀繄也都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终于在某日夜里，吴用打好了水为她再次清洗伤口时，宋菀繄开口。

    “水太冷了。”

    吴用将手浸在水里试了下水温，温度适宜。他什么都没说，端着水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换了盆水来。

    “太烫了。”

    宋菀繄如是说。

    他再次出去换了水。

    宋菀繄依旧不满意，如此折腾了六七次，他毫无怨言，像个仆人一样唯命是从。宋菀繄盯着他的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密的汗，夜里的冷风从从窗子里吹进来，终于没有再为难。

    宋菀繄看着他将自己的鞋子一点点褪去，随着他的手握住自己的玉足浸入水里的瞬间，她止不住眸光一颤，下意识的把脚往回缩。吴用抬头，却望见她眼中悲悯的神色，幽幽看着自己。

    那是宋菀繄有史以来第一次对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最敬爱的先生，说出了迄今为止最为狠毒的一句话。

    “您没脸面吗？”

    话刚出口，她又觉得不应该，可说出口的话收不回，说便说了，她不后悔。奈何眼泪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一圈绕了一圈，这次没落泪。

    宋菀繄看到吴用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她分不清那个轻柔的笑意里是不是含着苦涩，然后说：“是啊。”

    他说是啊。

    宋菀繄看他蹲在自己身下，就连最后的文人骨气都没有了，她鼻子发酸，皱了皱眉，将脚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不用你。”

    于是便一如既往的僵冷着，这一路又长，赶车的马夫觉得奇怪极了，这两人明明很相爱，可为什么又要这样相处呢？他不明白，他觉得哪里都透露着不对劲，整个人都难受极了。只想着赶紧到地方，拿了钱快速交差。

    到武胜军赴任后，吴用照常抱着她走进府邸的大门。

    进门的时候，宋菀繄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府邸正门高高挂着的牌匾，是那样的崭新明亮，金黄色的油漆勾勒的每一笔都仿佛诉说着无尚荣誉。

    她忽然呢喃道：“你如今是官人了。可开心？”

    这话像羽毛一样拂过他心底，又似千斤重。吴用抬脚迈进府邸，这一刻他褪去了从前的身份，再次变回了干干净净的先生，好像一切重新来过。

    可，真的会重新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