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暮色将至，燃烧着的璀璨的云霞褪了半边天，沉淀出一片寂静，笑声如风恢恢飘过。
俞念抬头，对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
那人斜倚在忽明忽暗的墙角，促狭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溢出来。
他觉得这里的人似乎也不全是无可救药。
俞念微微皱起眉头。
沈舟渡的脸上后知后觉地滑过一丝偷听墙角的窘迫。
“我家到了，哥哥。”
小女孩试图接过沈舟渡手里的棒槌，和装着干净尿布的木盆。
这是她喊的第二遍。
沈舟渡才回过神：“好。”
他将东西递到女孩手上，份量不轻，用手托着格外小心。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故意拔高了音量。
似乎真的只是为了送人，而没做别的什么心虚的事。
“俞念姐姐！”小女孩看到俞念，眼睛亮了一下，小跑到她面前。
“婷婷，”俞念应了一声，她的视线在沈舟渡身上未作停留，只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快回家吧。”
沈舟渡感受到她有意识的戒备和警惕。
婷婷家和俞念家仅一墙之隔，站在门口踌躇不前，想进又不敢进。
沈舟渡看出来了：“我送你进去吧。”
他怕她妈不依不挠，继续教训她。
俞念也看出来了：“我陪你进去吧。”
两人异口同声，俞念阻止了他。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害怕进家门的原因不难猜出，她们俩家比邻，女孩她妈的性子火辣，脾气与许来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能听到女人的骂声不绝于耳。
所以更不能让他进去，这个男生样貌出众，和这里格格不入，他跟着进去只会使事态恶化。
沈舟渡十分有眼色地后退一步。
婷婷显然脸色好看不少，跟俞念一起进门至少不会被骂得太难堪。
开门的瞬间婷婷往俞念旁边缩了缩。
女人像看仇人似的目光看自己的女儿，顾及俞念在场收敛了些。
俞念成绩好，有出息，早早于村里扬名。
“要不要进来坐会儿，”转头对自己女儿道，“跟你俞念姐姐好好学着点。”
女孩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俞念叹了口气，又想她读书好，又想会做家务，指望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面面俱到，做不好还要被骂。
她望着地上玩小汽车的婷婷弟弟，鼻子还冒着泡。
村子里这样的家庭有很多，惯是不会对儿子这么苛刻的。
本不想到别人家做客，怕婷婷妈再教训婷婷，只好留了一会儿。
婷婷感激地看向她，俞念帮她把尿布晾了起来。
婷婷妈问俞念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俞念知道是客套话，自然回绝了。
到了饭点，就是下逐客令了，她不是没眼色的。
等把婷婷送回家，俞念回头，沈舟渡早已人去影空。
天已经全暗了，她准备锁上门，发现狗不见了。
“大黄，大黄……”俞念唤了几声，从前门找到灶房，都得不到回应。
“俞天赐，你又捉弄狗了？”俞念冲俞天赐的屋子吼。
他有前科，俞念难免不多想。
俞天赐刚被俞念收拾过，哪敢在这节骨眼惹事：“没，没有。”
何况他知道这狗俞念宝贝得很，不敢再去碰钉子。
“狗不见了你自己不知道找？冲你弟吼什么吼？”许来娣听不得儿子被女儿凶。
“要我说这狗早卖了好，天天吃多少粮下去，跟无底洞似的，你快去找，要真丢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俞念刷地甩上门，不愿听她碎碎念，说来说去离不开钱。
可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大黄早已如同家人一般，哪有她说得这么轻巧。
她打了个手电，沿着平时溜大黄的路径寻找。
就这样高高的田埂上一人一狗映入她的眼帘，画面竟然有种说不出诡异的美感。
大黄像在姑姑家憋久了，撒了欢地跑，田间就是它的游乐场。
与狗比，前面的人就狼狈多了。
大黄虽然不咬人，但俞念也怕它误伤了人，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边跑边试图将狗唤回来。
好不容易能撒野的狗，还没玩尽兴，怎么甘心回家。
俞念没法，只能拼尽全力冲前面的人喊：“你别跑，你越跑它越追！”
“快停下——”
可无奈狗不听人话，人也听不见。
沈舟渡倒是想停，可他的身体和心理都不允许，他怕一停下这庞然大物就对他屁股狠狠来一口。
他这辈子没这么窘促过。
俞念只好调头，这人带着狗一直在兜圈，跑得太快，她想追又追不上，只能改变方向拦截住他们的去路。
一切在俞念预料之中，等人风驰电掣地从她面前擦过，她眼疾手快地扑在了大黄身上，终于制住了狗。
俞念松了口气，在大黄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
“谁让你不听话乱跑的，还吓唬人！”
她又惊又怕，担心狗丢了，看到大黄在追着人跑，又怕狗伤了人，简直吓坏了。
唯一的欣慰是失而复得找到了狗，狗和人都没出什么好歹，俞念一时心情很复杂。
等教训完狗，她想向人道歉，抬头嘴张了张有些怔愣。
“是你？”
沈舟渡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头发全湿润了，汗水不断从额间流淌下来，滴到眼睛里。
他的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审视的目光落在俞念身上：“这是你的狗？”
沈舟渡以为是流浪狗，没想到有主人。
遛狗不栓绳，等于狗遛狗。
先前觉得她与众不同的那点好奇和好感荡然无存。
俞念感受到一种压迫，硬着头皮说是。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狗不咬人的，可能太久没放它出来了，精力有些充沛……”俞念难为情地解释。
大黄从前也不追人的，胆子小到看见人都躲着走，可能这人发现狗后撒腿就跑，大黄以为他在跟自己玩，把男生当作了自己的玩伴。
因为沈舟渡后来体力不支放慢速度时，大黄也放缓了四条腿，保持原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不过这话俞念没说出口，只敢偷偷在心里想。
毕竟被狗作弄不是件光彩的事。
“它就是体格大了点，看着吓人了点……”俞念声音越来越小。
男生的脸色太难看了，俞念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
虚张声势的巨犬此刻畏缩在俞念怀里，看着眼前抱着的一人一犬，沈舟渡扯了扯嘴角，气笑了。
“实在是对不起，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我陪您去趟医院吧。”
眼前的人看不出受了什么皮外伤，俞念在心里掰着手指数自己攒下来的私房钱，不确定是否够男生的检查治疗费用。
可要让许来娣知道狗在外面惹了事，伤了人还得花钱赔，不死也得脱层皮。
脑海里立马浮现了大黄被许来娣卖掉，就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血腥场面。
俞念的忐忑不安写在了脸上。
狗是沈舟渡的天敌，他跑得比在学校接力赛还卖力，怎么可能被追上。
实际这只大黄狗连他的衣角都没碰上，不过这话他自然不能同俞念坦白，不然这小姑娘记不住教训。
他往前两边弯腰凑近俞念，声音响在她的脑袋上方：“你知道遛狗不牵绳是犯法的吗？”
俞念心里一嘀咕，她没遛狗，狗是自己跑出来的，但也是她没栓好才酿成的后果。
“真的对不起……”她只能不停地道歉。
“道歉有用的话法律是摆设么？”沈舟渡的笑容带上两分讥诮。
俞念闻言更加难堪。
“何况你怎么能确定你的狗不咬人？每个咬人的狗主人都说自己的狗不咬人。”沈舟渡注视着俞念言辞犀利。
这点俞念却是可以保证的，大黄是爷爷从别人手里救下来的狗。
当初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花了很长时间才养成这么大的块头。
大黄很怕人，见了人就躲，可饶是被欺负狠了也不会还击，不知道是生来性格温顺还是被人打怕了，俞天赐总骂它傻狗，怎么玩弄它都没有脾气，倒是把俞念总气个半死，怒其不争。
可她又好到哪里去。
想到一直逆来顺受的自己，俞念神色黯了黯。
“行了，回去吧。”
沈舟渡不打算再为难她，女孩虽然害怕但始终护着狗，手臂挡在狗头前没有落下过。
“下次就没这么好运气碰到我，回去把狗栓好，不然狗命不保。”
俞念能听出来他威胁的口气却是善意的提醒：“谢谢，我会的。”
狗冒犯了人被下毒或杀死的例子比比皆是，俞念有些后怕。
学校老师想给新来的老师接风，订了个村上的土菜馆，楚砚给沈舟渡打电话：“人呢？”
沈舟渡气喘吁吁：“赛跑。”
“和谁？”楚砚疑惑。
大黄合乎时宜地汪了一声。
俞念捂住狗嘴。
宁瑾欢：“6。”
短暂的一阵沉默过后，“你还有这爱好？”
沈舟渡啪得把电话挂了。
“以后你跑步最好也不要选在晚上，村子里流浪狗很多，夜间成群结队的还是怪吓人的。”
她说完不等沈舟渡反应，抱着狗准备走，大黄却不愿意离开。
“它好像很喜欢你。”
沈舟渡的脸色像便秘。
“谢谢，但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