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贰

    弘历弘昼兄弟正说着,傅恒已经跟着太监到他们跟前,打个千儿起身,脆生生的童音叫:“四爷!五爷!”

    弘昼等傅恒到手边,抬胳膊拍一把他的青皮脑门,笑着说:“又没外人,你小子怎么不叫姐夫了。四哥一向不理会,你不是一直叫得勤?越到跟前反而又改回去了。”

    傅恒摸摸被弘昼拍的泛红的头顶,小声儿说:“五爷还不知道,四爷跟我二姐的婚事儿怕有磋磨,今儿父亲进园子就是来禀告主子,家姊咯血……”一句说得弘昼朝傅恒掉转身,嗔怪地说:“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在我屋里待了半天,敢情蹭吃蹭喝蹭玩意儿。正事儿反而不言语。”

    傅恒为难地低头摸摸头顶,灵活的圆眼睛垂下敛住光芒,嗫嚅:“父亲不叫到处说……”也难怪,咯血之症,可大可小。难得傅恒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烂漫孩童口无遮拦,可他居然一句不肯多言,心思细腻周到,权臣大将风度初见端倪。

    弘历看到傅恒,起头是高兴。都回来了,上辈子的忠臣良将也回来了。他不是糊涂皇帝,傅恒出将入相,不单单因为他是皇后的亲弟弟,更多因为他忠心、能干,还不自矜,知道逢迎主子的心。

    富察皇后薨的那年,他巴巴儿从金川千里迢迢送两个“议和”的美女到龙船上,对乾隆皇帝的喜好简直了如指掌,又做得熨帖周到。皇帝不拔擢这样的臣子,可不是昏头。

    等傅恒站定,他细看小舅子,禁不住心里一动,这眼睛和动作,跟富察酉酉一模一样。以前怎么没发觉?

    是酉酉和傅恒都待他如天神,他也自视甚高,高高在上如山巅的白莲花,就算爱护酉酉,倚重傅恒,对他们的敬和忠皆视为理所应当,直白地忽略这些细节。

    这会儿看着傅恒就跟瞧着年幼的富察酉酉一样,她小时候是这般模样儿?唇红齿白,圆脸庞圆眼睛,在孩童里也是活泼娇俏的。弘历盯着傅恒想到富察酉酉,忍不住有些痴了。若傅恒这会儿如往常一样,脆生生叫他一声“姐夫”,他的难受、失落和凄惶大约该稍减些。结果傅恒只唤一声“四爷”,弘历重被淡淡的忧虑笼上。

    弘昼转头对弘历陪笑:“怪道四哥沉郁,只身站在这荒草堆里,是为着婚事儿难受?那我们干脆去后沙滩傅恒家里瞧瞧!”又伸手点了傅恒额头一下,“你也坦白说说你姐姐的症!你家的孩子都旺健,要不主子怎么会选你二姐许给四哥,这会儿又这么着突然说病了,蹊跷。”

    马车上,傅恒禁不住弘昼再三盘诘,吞吞吐吐告出实情,他二姐原来一向好,雍正爷瞧的不错,颇有才情,诗书礼乐都拿得出手。且难得性情温柔,不像别家的女孩儿,有才有貌的多半性子也泼赖,她只有温善,通身柔和:“我从记事儿,就是二姐带着我,认的字儿课的书,有一半都是二姐教的,我多淘,没见她恼过。反而是我额娘,每每背不上书立时三刻挨打。”

    弘历听傅恒说着,想起富察酉酉内里含波的眼睛,冷冷勾唇。她是这样,当了皇后也仍是这么不急不徐,对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好,一腔柔情耐心,春风化雨,滋养着孩子们,又护着他们。

    所以影青料得不错,富察皇后崩逝后宫里仍常有孩子出生,特别是乾隆跟彦儿闹翻之后,哪年没有两三个孩子出生,“蹦豆子一样”,只是,可惜,养不住,多夭折在襁褓中。

    她还那么美嚒?

    他们成婚时,他在灯影里看她,凝脂一样雪白的脸,墨黑的眼睛,晶光闪烁,圆厚红润的唇。带着犹疑盯他一眼,缓缓转圜的圆眼睛里水波荡漾,丰润如一泓春水,膨弹的生发活气儿……

    漫长的一生都过去了,他仍记得他当时盯着她时候的惊心动魄,霎时间头皮发麻,喘气儿都忘了,自己是谁、年月时辰都抛掷脑后,他马上心旌荡漾地把持不住,爱她了。通房丫头侍妾他都有,可是这么让他如意的却没有,他像是头一回做男人,甚至头一次做人。

    所以他们少年相伴,好了半生。弘历掀开帘儿,盯着淡淡的暮色,想,无论他陪着她还是拔脚就逃,甚至搂着彦儿,他陪着的不都是富察酉酉?他的一颗心都在她身上。没有酉酉,他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她就是暮色里的灯,有了她,他才不凄惶。

    终于重来一回,再过二十几日他又能见她,又能把她抱在怀里,亲一亲她白馥馥的脸,闻一闻她身上少女处|子的芬芳……他等不及,若不是婚事的日子提前定的不能改,他恨不得今日、当夜,这会儿马上成亲。

    他甚至恨这治世,若是乱世,或者他们仍在关外草原上,他醒了这会儿,大约早已策马闯去富察酉酉家里把她劫出来。病着也有病着的好,她上一辈子不就病了半生,从小阳春殁,她强怀着永琏,日日在西二所操劳,总是柔弱的。他愿意伺候她将养,一定再把她养得面如满月,唇红齿白,丰腴莹润。

    心里焦躁急切,再加上傅恒说的,弘历脸色越来越难看。

    傅恒说六月里突然一日,姐姐换个人一般,见到父亲母亲姐姐弟弟们就哭,原来勤谨用在诗书琴画上的功夫,她都浪掷。琴不操,字不练,日日头枕着手肘躺在廊下凉椅上,吹吹风,盯着天上的云。

    要不就跟在父母身后,父亲母亲的饮食起居她都上足心,桩桩件件亲手操持,仍是贞静沉默的,可又换了个人一样。傅恒备细说着突然住嘴,觑着眼睛看弘历。

    原本马车里都是儿童清脆的嗓音,乍冷下来,立马化作周遭暗流涌动的寂静,三人听着马车轧在路上的“剥夺”声响。弘昼也扭头去看四哥。

    弘历本来伸着两根手指夹着马车窗上的帘子望着外头,待傅恒看他,他也突然转过脸盯着傅恒,冷冷的黑眸子,冷笑一句:“父母伺候得,嫁人嫁不得,你也不用替你姐姐遮掩,她一定是说想退婚。这是抗旨。”

    弘历不信富察酉酉见了他会不爱他。她记得前一世也好,她忘了也罢,没人不爱弘历,人人爱弘历,人人巴结他。他是不是皇帝都先是美男子,龙子凤孙,器宇轩昂,一副好皮囊,不爱说话,可是嘴上功夫了得。

    弘昼见弘历这么咄咄逼人,想来打个圆场,不想傅恒竟然嘿嘿一笑,说:“四爷这件儿料错了,姐姐日日服侍父母,终于体力不支,咳血是真的。”

    就算个孩子,也知道欺君抗旨是大罪。反正嗓子眼儿甜腥吐出几绺儿血丝儿是咯血,真把手里的帕子都吐湿浸透也是咯血。谁还没头疼脑热,嗓子眼儿里跟吞刀子似的……

    傅恒少年老成的小儿,眨巴着圆眼睛,怨不得姐姐不乐意。这未来的姐夫,是太刻薄阴冷了些。

    往日他们全家都瞧着四爷弘历是天皇贵胄,且是主子最得宠的儿子。主子儿子少,五爷弘昼是个着三不着两的纨绔迷糊王爷,只知道耍;三爷四爷像样些,但是四爷是圣祖爷亲自教养大的,无论资质、禀赋、才学,甚至态度风流都胜三爷一筹。所以大位非四爷莫属。

    二姐嫁个这样的人,进宫是福晋,以后就是皇后,全家都阿弥陀佛,一门显贵,指日可待。

    可自从姐姐改了性子,总在他们耳边念叨,说四阿哥人冷。冷冰冰的,一辈子那么长,没个人知冷知热可怎么过。

    是啊,傅恒心里想,饶是再显贵,人长得再玉面郎君,冷得人打哆嗦?而且他姐姐是那么柔弱温厚的一个人,到了四爷身边,怕只有挨欺负的份儿。

    姐姐性子软,也没手腕儿,只一片真心待人,如何斗得过这从小养在皇帝爷身边的主意篓子,更拿捏不住。

    听说四爷侍妾美人众,若是她们对姐姐使绊子,她得吃多少亏。

    真嫁给四爷当福晋……傅恒看看弘历,忍不住庆幸今儿父亲进宫向主子爷禀告姐姐“咯血”。

    甚至,他虽然年纪小,只是稚童,一直勤勉读书,努力练武,立志出将入相,要做皇家的一代名臣,今儿只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转了念头,若是眼前的四爷当皇帝,冷淡至此,给他当臣子有什么趣儿:有功,都是主子爷的,有过,都是臣下的。人人是他的奴才,就算至亲骨肉也逃不脱君臣尊卑。

    他们富察氏一家子都上赶着给他当奴才?姐姐在后宅给他生儿育女,一脚踩在鬼门关,一手帮姐夫操持家务,傅恒在前朝旰衣宵食卖命。像五爷弘昼一样每日吃吃喝喝提笼架鸟不好嚒?日子逍遥自在,他们家是世家,又不缺钱,庄子上每年出产的都吃用不完。

    做人呐,上进难,吃喝玩乐总不难。傅恒小脑袋瓜子里念头转得飞快,六岁娃娃连自己一辈子都想过了,等他长到四爷五爷的年纪,他也做个闲散旗人便好,书还是要好好读,不过为了愉己悦心……

    只是,他这会儿回家,姐姐八成在偏门等他。自从姐姐换了脾性,对父母姐姐弟弟更依恋,他去学里读书她都惦记着派人送水送点心,这会儿他出来大半天,姐姐指定要在门口迎着他。若是给四爷五爷撞上姐姐好好的,岂不是拆穿了……

    而且姐姐生得好,给这四爷瞧了去,他更该攥紧不放手不退婚了。傅恒本是一代忠心耿耿的奴才,这会儿骤然变心,竟连给弘历瞧瞧姐姐的模样都觉得打心眼儿里不乐意,他那么好的姐姐,凭什么给这个冷面阿哥瞧!

    弘历心里是另一样想头。车子越走,他心里越“砰砰”跳个不休,不知李荣保家里是什么规矩,他能看见未出嫁的女儿嚒?若是看不见富察酉酉,听听她说话的声儿也好。

    他两手互相捏着,细长的手指头,关节捏得生疼,手心儿里是汗。想了五十多年,他想富察酉酉,想极了。想到她,挠心挠肝儿,全身不自在又全身都是自在,痛痒渴,非得她才能解,也只有她才能解。本以为能忍二十多日,先听父亲提她,又听傅恒提她,他忍不了,等不及。

    要不,他直接闯进她家里去罢。他们家聘个他这样的女婿,该多荣耀,他若说声想进家,都迎天神一样迎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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