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壹

    “酉酉。”

    “嗯?”

    乾隆叫皇后,她总答应,从来没有一声呼唤落空。可能也正因这样,他才会长久忽略她罢。她像件最妥当的家具,或是最舒服的衣裳,日常用着穿着,日日离不开,若是她一再对他提要求,他还能发觉还有个她,若她只安静地护着他,他轻易也想不起来他还有位发妻。

    他究竟欠她多少关照?若她真的是个妒妇,他们的关系,大概跟现在两样。

    一条胳膊从她身下伸过去,慢慢把她拉在怀里,他团团抱着她,把她的脸贴在胸上,在一片黑暗里问:“以后,能比现在略嫉妒点儿?”

    “‘略’是多少?我怕拿捏不准。”她把脸磕在他胸上,也伸手搂着他,双手在他后背一块儿肌肉一块儿肌肉那么摸索,真好,热乎乎的,实在。有一时算一时。

    “譬如,不想让朕走,就拦着。”

    “我试过,拽袖子,攥袍子边儿,不管事儿。爷啊,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嚒?你来旁人挡不住,你走,又有谁能拦着?”她把瘦平的脸颊贴在他胸上,“全靠你想起我来时来看我。不过,我有个便当。我在太后屋里伺候着,你不看我们,总要去看太后。只要没东巡南巡,一日间早晚能打上照面儿。”就是这么卑微的爱,甚至是旁观,锲而不舍在他身边守着。

    “在太后那儿,是等着朕的?”

    “等着是一直等着。”说完又羞怯,“可是宫里谁不是?”只有这一个宝贝疙瘩,又没有分身,只有一个人能占着。长久的,她对他都是能沾身就是好的,周围有没有别人不论,时间长短也不论。

    他听过,心里暖烘烘的。还是她,也唯有她,二十多年的夫妻,这般不耍花招地一心一意,还愿意体谅他。可她越是这么体谅包容,他心里越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母亲、姐姐,又像是知己。见到真正宠爱自己的人,人便柔软脆弱起来……

    他又想哭,心头翻涌的情绪,挡也挡不住。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多年,从记事儿起,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我们,再过一回病气罢,明儿还不好,怕老佛爷要说话。若朕也咳起来,倒是免得她们聒噪。”他低头用唇逗她的头发,乌油油一头浓发,再去找耳朵,腻腻的脸,削削的鼻梁。

    她低着头很喘息一阵儿,压住一声咳嗽,才说:“那她们该来了,都来侍疾,大姑娘小媳妇站一地,花红柳绿的,主子还能瞧见我嚒?”仍把脸贴在他胸上,听他说话瓮声瓮气的。

    “那就嫉妒,朕也当回妒妇之君,瞧瞧你怎么把她们从我身边赶走,还有犯了嫉妒,呼天抢地,跟朕拼命。”她如今瘦成一条藤,抱在怀里全不像二十年前那般温软,圆满。可她就是她,柔柔卧在怀里,温馨,靠得住。

    她咳一声,不说话。她真想信他。幽幽幻想,就算咳得说不出话,也当回当家姑奶奶,盘着膝大剌剌坐在床上,把娴妃、彦儿、福梅一干人皆痛斥一顿再撵出去,然后对着他也没个好声气儿,手指头点一点他额头:“你呀!”就像她当姑娘时候训傅恒,叫他学个八股,起承转合愣是学不会。

    “妻管严”的弘历也是,跟她弟弟一样不成器,后宫弄成这么个七上八下,那么大的紫禁城都住不开,几个嫔御共用一殿,后来又忙忙造圆明园,身份低微些的女人就塞到那边儿去……

    只想想也快意,她“噗嗤”笑一声。顺着这声儿,下巴上搭来一只手,缓缓捧住她的脸。永夜一样的暗里,渐渐又看见他的脸,难得地浮着笑意,红艳艳的两片薄唇,比涂了唇脂的女人唇还鲜艳欲滴。翘嘴角,松一松就咧开,脸上的笑又到嘴上:“笑什么?”

    “瞎想我在宫里当大姑奶奶,让娴妃她们不好受。”她眼睛里的波一荡一荡,黑黑的睫被照亮又黯,“那天在太后老佛爷跟前儿想跟娴妃别苗头,输了呢!娴妃的嘴快。”想到他失约的第二天早上,过得真难,想着她最笨,跟娴妃拌嘴吃亏,她忍不住咳。

    手指头戳在他胸上:“怨你嘴紧,彦儿的事儿,她们都知道,老佛爷,甚至娴妃……只我不知道。还得听老佛爷说有这么两个人,听娴妃说她俩住哪儿……独独我不派人去你身边‘卧底’,不在你身边插眼线,你就这么对我……”

    借着他的笑,她大着胆子,先掩了他的领子,把颈下的纽扣虚虚系好,挡住她厌烦的那些红的黄的痕,指肚儿在他唇上抹一抹:“主子的唇,这么艳,涂了什么?”

    他张嘴嘬住她的手指头,含混不清地嗫嚅:“胆子大。”

    “你等我瞧瞧。”她咳一声。他一听她咳忙松开口,她抻回手指头在他鼓鼓的胸上蹭蹭,凑近了使劲看蹭过的地方,“没有红,这唇,怎么从年轻时候就这么红艳艳的,唇红齿白,说的就是主子。”她笑,又把手摸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是不是主子长得俊,‘大行皇帝的大行皇帝’才一眼看上主子,养在身边栽培?”

    “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勾人……”

    “以前太苦。反正已经这样。管它呢。万一随风散了,什么都没了……”她本来只到他的胸,这会儿攀着他的宽肩挪到跟他齐平,鼻尖儿碰着鼻尖儿,她不等他回过神儿,两手摸着他的脸,从颌角,到下巴颏,“主子蓄须会不会好看?”她不摸,自有人摸,她不敢,自有人敢。

    “朕蓄蓄看?”他张张嘴,又去够她的手指,冰凉的手指头,细瘦,还有点粗糙,长年累月帮他伺候人。

    她忍着咳,想,不知她还能等到他蓄须的那日嚒?她倒是想看。看他,从十几岁看到三十几岁,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四十几,五十几?只怕她活不了那么久。就她这么委屈的“不倒翁”,她早憋了一身病;可是当“不倒翁”还算是有心力撑着一口气儿,一朝连“不倒翁”都不想当,偌大皇宫、漫漫长夜,她不知道靠什么活。

    靠他?暗里也知道他正盯着她,热乎乎的身子,心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不过是被她那么浅浅勾一下。

    他靠不住。她微微一笑,歪头错开他的鼻尖儿,用淡粉的冷唇碰碰他红艳艳的热唇。

    *

    崇庆太后再见到皇帝,发觉他脸色白里透红,浑身松泰,修饰地一丝不苟,衣裳穿得齐整,辫子似乎都格外油亮。

    太后一愣,问:“皇后好多了?”

    乾隆难得笑一笑,说:“去瞧瞧就知道。彦儿福梅都去,回来再跟老佛爷禀。”边说边罕有地对着太后眨眨眼。

    太后对着屋里的媳妇们点点头,说:“你们主子说了,你们就去瞧瞧。”老太太疑惑地看一眼儿子,“有什么都回来禀。”

    等娴妃领着一干人叩头出去,走远了,太后才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帝今日实在反常。

    “皇后病了,她们该去。”乾隆喝口茶,修长的手指捏捏杯子,“皇后也是她们的主子。后宫的长幼尊卑,以前是儿子太宽纵。”顿顿又斟酌着说,“听说前儿娴妃还抢白皇后,不过是儿子不在跟前儿,要是在,不能让娴妃这么没规矩。”

    可这总是后话,乾隆也只能跟太后浅浅露一露,真在娴妃面前说反而好像皇后趁着病告歪状。而且,以皇帝的冷口冷心,惜字如金,今儿对太后对娴妃说得都太多了。

    *

    富察皇后听通传说娴妃领着彦儿、福梅一干人来,想,昨儿娴妃下午来,今儿怎么来得这般早。还这么一大票人……皇后命她们外头候着,急急忙忙叫影青来帮她换衣裳。

    影青一边捧着衣裳进来,一边说:“翠青也没数儿,等着便等着,催什么。”

    皇后窘一下,对影青说:“我催的。”不过,影青的话,道理上没错,嫔御侍疾,皇后是正牌主子,候着又如何?这么好的春日,春寒料峭,水上日头好,岸上风光别有滋味,站站吹吹早春的风罢。

    心上慢下来,皇后施施然坐着看首饰匣子,问影青:“紫色这一盘缺个花簪?”

    影青探头过来,瞥一眼:“是呢!娘娘的丁香坠儿在枕头下,这个花簪奴婢把床抖翻个儿也没找见。”

    皇后拉拉妆台屉子:“搁忘了?”

    影青答说:“怎么会。奴婢找过几回。明明那天去太后老佛爷跟前儿还簪着。”

    主仆二人找的正是乾隆攥在手心儿里拿走的那枚花簪,那日皇后不肯留他,他心中懊恼,一气之下握着花簪出走,后来揣在袖里,再后带去书房,皇后不在身边时,他便掏出来闻一闻,淡淡的皇后的香。

    “不值什么。”不过是枚通草绒花簪,没金没银没玉,要说银钱上,当真不值。皇后想想又说,“大约是念旧,好好的东西,陪在身边那么些日子,说没就没,心里空落落。”

    “娘娘就是心软念旧。”影青把妆匣一样一样打开给皇后看,皇后摇头,影青便再开一匣。每日的首饰头面都是这么选出来的。“对人也是,心软,念旧。所以才总吃亏。不过奴婢的意思,吃亏就吃亏,把身子养好才最关键……”

    皇后听影青说,触动心事,她认,她就是心软、念旧。总觉得那么多年,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娴妃,她总不忍心。不忍心驳他的面子,不忍心对娴妃摆皇后的谱儿,所以才处处吃亏。心软,紫禁城最忌讳心软。从永璜出生起,弘历身边的女人都知道富察氏福晋心软。

    所以都敢下狠手欺负她。也真是被暗着欺负狠了,她才哪怕只是想想当个妒妇,把娴妃她们从自己屋里撵出去,这么一点儿痛快便欢欣,能“噗嗤”一下笑出声。

    “今儿不戴绒花,戴金的。”她拈起一支古朴的金簪,“反正病中,戴一支意思意思。”做姑娘的时候穿金戴银,如今反而简素地浑身上下珠玉都无。

    主仆细细妆扮过,富察皇后才咳两声,清清嗓子,扶着影青的手从内室出来。

    翠青会意,打帘儿请各位嫔御贵主进屋。娴妃打头进来,进屋就捏着嗓子,小百灵一样说:“皇后娘娘叫我们好等!可大安了?”

    皇后坐着不吭声,等人都站齐整,才说:“难得,娴妃还知道我是皇后。”

    娴妃没想到皇后还有这么驳她脸的时候,不禁意外抬头看一眼皇后,见她正低着头,细细摆布衣裳的褶儿,头上妆着一支金灿灿的金簪,她立马跪下请罪:“主子娘娘恕罪!奴婢失言。”

    皇后随着皇帝崇尚节俭,通身上下除了人金贵,衣服首饰样样普通,吃穿用还不及她们。今儿娴妃没瞧仔细,撞着戴金的皇后。但凡戴金,皇后是要拿皇后的架儿,摆皇后的谱儿的。

    底下的嫔妃面面相觑,彦儿和福梅更诧异,她们来的日子短,皇后见得少,只几次,皇后都温吞随和,不爱说话,只立在太后身边,照料得似是很周到。倒是娴妃,爱说话,爱掐尖儿,偶然抢白皇后,皇后收住话头不说,由着娴妃占上风。今儿怪哉,是到了皇后的地界儿罢!

    彦儿和福梅相熟,两人相视一眼,都垂下头继续听。“这儿不用你伺候,去吧。”皇后仍旧没抬头,闲闲说一句,再抬头照旧温吞,淡淡的,对着翠青一点头,翠青会意打帘儿。

    娴妃磕过头,并不敢使性子,只能灰头土脸出来,走到日头底下才想:皇后转了性?竟然两句话寻个错处直接撵人出来。听说皇后还撵主子爷,她们都不信,这么看,竟有几分真。

    就皇后那个软性子,这么撵人出来,她不想想日后如何相见?天长日久,等到太后老佛爷跟前,娴妃找着愿意给她撑腰的人,多抢白皇后两回,她吃得消?那么个“不倒翁”,一句话都要在心里过三个过儿的,娴妃多说两句让她多心的话,看不把皇后的愁肠打个死结。

    想通了,娴妃故意在皇后门前跺跺脚,甩着帕子咕哝:“谁怕!”

    “放肆!”

    娴妃被这声低沉的雷霆之言惊地腿软,一下跪在地上,才看旁边一丈远的暗影里,乾隆皇帝正襟危坐。她刚刚跺脚甩帕子的小动作,他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谁怕?你怕!皇后,你的主子,你该气儿都不敢喘,小心说话伺候,还容你跺脚!”乾隆铁青着脸,对着万应一扭,万应马上指挥小太监上去扒掉娴妃的花盆底儿鞋。看乾隆还不点头,小宫女又去摘娴妃钗环,乾隆才说,“去,给太后老佛爷磕个头。”之后便不耐烦对着她,对万应说,“送回京。”

    里头富察皇后听见动静,扶着影青的手出来,淡淡怨他似的唤一声:“主子爷。”怨归怨,也不给娴妃求情,只管瞅着乾隆笑。她明白,这是他嫌她装妒妇装得不够狠辣,他也万万没想到,她们当真欺负皇后,只得自己出手。

    皇帝从跪在地上的娴妃身边绕过,两步迈到皇后面前,还没开口,皇后先趴在他耳上说:“我还没施展,主子先来这么一手。里头听得明明白白,个个吓得鹌鹑一样,大约主子进去都缩着头不敢吭声,哪还有我施展的地步?”

    “朕替你急。”他牵起她的手,也跟她咬耳朵,“你受委屈,朕的脸面……”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后手被他攥着,又抬头看他,才有点明白,好歹她也是他宠的人,又是正妻,就这么被妾室欺负了,不光妾室不把妻放在眼里,把夫的脸也丢尽了,他的宠原来这么虚,毫无裨益。

    皇后却想,这不就是他一直给的体面,当着众美人的面儿搂她下便算天大的热络,这会儿又说她没拿足皇后的架儿。冷面君主当真不知道自己凉薄。不过,他来都来了,她由着他牵着手,几步走过众人,两人在榻上坐定,他仍拉紧她的手。“累么?靠朕的肩。”

    肯定累,他禁不住脸一红,昨夜是什么光景,她咳得喘不上气,还勉力地抱着他,稀软如一滩泥。他也没好到哪儿去,一会儿怕重一会儿怕轻,深一脚浅一脚地哆嗦,最后还抱着她,心爱地把她额上的头发拨开,胡乱在她脸上印吻,说:“再生一个,今儿也别荒废。”

    累透了。她果然靠在他肩上,心想,他转了性儿?这是什么恩爱戏码儿,专门演给她们瞧?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哪儿唬得住。要唬,也就唬唬彦儿和福梅。可是这俩剔透人儿,过不三个月就露馅儿……

    “我身子不好,你们别拘着,都坐,随便说说。我们,很爱听。”说到“我们”,富察皇后朝皇帝扭扭脸儿,唇风就喷在他脸上,他牵着她的手紧一紧。她突然就信了,之前一直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现在她摆到”信”那一边儿。或是她终于选择“信”。这肩又宽又稳,手热,靠着如沐春风,实在,安心。

    有一日算一日,有一时算一时。哄一个算一个。若能把自己哄住,她愿意住在虚境里不出来,那个虚境里,他爱她。

    心里极欣喜,可是面上没露,她淡淡地环视四周,他这次东巡的女人都在她脚下坐着,高矮胖瘦,年轻的、略上些年纪的……他东巡路上,也带着很多女人,撵了娴妃,还有这么多。

    新来的彦儿,他最近宠的,今儿小把儿头上别着一枚紫色的菱形花簪。

    淡淡的紫色,通草绒花,菱形,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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