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乾隆抱着皇后,两条满是肌肉的胳膊,团团锁住她,越搂越紧,像是要把她摁进自己怀里,又像是怕她跑了。

    轻甜的泪,激得他心里发苦。原来他一直回避她和自己?这会儿避无可避,迎上去才发觉并不难,心里还一阵一阵地荡,甚至是甜的。富察酉酉,酉酉,他的酉酉。

    他老了,这二十多年,他一刻不停地跟着流逝的岁月一块奔向前,光头阿哥封王,再到登基……藩邸的格格跟着他入宫,还有先帝给他娶的福晋侧福晋,三年五年小选大选,宫里年年都有呱呱坠地的胖娃娃。他从来没闲着,忙着当天子、当男人、当阿玛。

    她好像还年轻。唇贴在她脸上,仍是最初细腻柔滑的触感,软软的肌肤,吹弹可破,牙齿轻轻一蹭便留下一道儿红。可是镇定后细瞧,她脸上也生了细细的痕,顺着眼角淡淡朝下,不像是笑出来的,像哭出来的,也有可能因为经年累月愁眉苦脸。

    正细细看着,她睁眼看他,眼里含着泪也挤出个淡淡的笑,扭头躲着,甜软地说:“主子,瞧我老了,是嚒?”

    他再用胳膊紧紧她,粗粗吐着气说:“别躲,‘我’没看够。”她戴的丁香坠儿还没摘,细细闪闪地别在耳孔上,雪白的耳朵,发烧透着红,耳朵尖儿最红,一路淡下去,到耳垂儿就是淡白色了,他凑上去用唇吸吸她的耳坠儿,再闻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终于搂不住,一头扎进去,用唇细细地量她。

    她身上高烧的热,自然而然顺着唇,一线一线传到他身上。这会儿他不是“朕”,不是天子,只是弘历。

    丁香坠儿被他吸得扯耳朵,耳洞好像也透风,“嘶嘶”响。他一副身子紧紧傍着她的,她已经甜软得敛不起自己的整身筋骨。

    “主子,帮我脱耳上这两点儿罢,扯得疼。”他哄她这一晌,她好一点儿。可是仍旧心里疙疙瘩瘩,簪花那样锦上添花的小事儿,他常干;摘耳坠儿脱项链这些,他有没有给别人做过她不知道,他没帮她做过。

    闻言,他在她身边用肘撑住身子,瞪着眼睛盯着她耳朵上的小金坠儿,伸手在她耳上点一点说:“这个……”

    “是个钩儿,挂在耳上的,只要顺着解下来。不过我今儿累了,胳膊疼,带累前胸后背都疼,主子帮我一把。”她脸对着他说,说完又扭开把耳朵露出来,“摘了帮我掖枕头下。”

    乾隆的热手指头捏捏皇后的烫耳朵,丁香坠儿连个堵头都没有,最简单。皇帝摘了一边,皇后扭头把另一边露出来,听他说:“这倒是头一遭。”从枕头下抽回手来,两人重新面对面躺着,他跟她说:“酉酉,你多久没唤过我的名儿?”

    她愣住。她唤过他的名儿?登基前唤“爷”,登基后是“万岁爷”,多数时候,他是“主子”,天下都是他的,他是所有人的主子。他的名儿,大约大行皇帝唤过,自从登基,崇庆天后老佛爷都不敢宣之于口……

    看她茫然呆着,他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一下,冷脸难得笑着咳一声:“你呀。”

    他记得她第一声唤他,是成亲那夜夜,闹洞房梳头吃酒捧生饺子的人散去,她刚对他说个“弘”,“历”还没出口,已经被他猴急地捧着脸霸住气儿;以后也还有,她半梦半醒的时候,迷迷糊糊含含混混叫他的名字,他自然不应,但是听着的感觉一如他头一回见她,欣喜、庆幸。

    她面如满月,用不着开口,只看形容举止已经让人心里欢喜熨帖;盲婚哑嫁的正妻这么合他的心意,他果然好运。

    她仍愣着,盯着帐子顶儿说:“主子……万岁爷的讳,写都不敢写。”她想摸摸他的脸尚且不敢,只能直勾勾盯着,“主子就这么暖着我……”小心翼翼的眷恋,只因他太有威势、太光芒万丈,他身边的人只照到一缕光便高兴,皇后今日,简直像披过朝霞又沐晚霞。她艰难翻个身,把脸藏在被窝儿里。

    饶是这么着,她心里仍旧难过。前儿失约,昨儿半夜去彦儿那儿,今儿又跟彦儿成双成对地出现……一码归一码,金川丽人勾起的不甘、委屈,非得很多很多的暖才能一笔勾销。可他又是这么个冷面冷心的人,最大的体面就是在众美人面前抱抱她。

    这么瞧着,这次,她自己也预料得到,哄不好的,疙瘩已经系上,扎紧了。

    他们两个,如何走到如今?原是同甘共苦的夫妻,为着省银子她还帮他剃头,相互扶持的,生儿育女也顺当,后来怎么到这田地。

    皇后看乾隆黑沉沉的眼睛凝着她,知道他还无知无觉。他不知道她变了,她伤透心,她不想再夜夜等他,不想捡其他女人用剩的“残羹冷炙”,不愿接他的“强弩之末”。

    千辛万苦生出儿子,又如何,永琮……刚影青提一句,她才忆起来当年多艰辛才保着生了那孩子,只要他轻飘飘一句话,孩子就没了。

    葬仪隆重,可是当额娘的,只在意那孩子,孩子的身后事,隆重或简慢,都跟她没甚关系。

    她不在意虚名,可叹,她身上最贵重的皇后之位,亦是个虚名。

    “酉酉。”他摸下她的颈子。

    想明白了,她连糊弄他的一声“嗯”也不想吭。

    乾隆以为她身子不爽快,顿时有些悬心,手推推她的背,问:“烧更高了?”可是摸着她身上分明好些,身上暖一点,头上的热退了些。歇了小半日,她好多了。

    “酉酉……”太久没跟她谈过心,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起头。跟军机大臣也好,跟封疆大吏也罢,甚至跟傅恒,他小舅子,都没这么难开口。

    对他们,他只管圣口一开,要文治,要武功,要大捷,都不消他细说,短短几个字儿,他们便能领会到,尽心竭力照办。乾隆用的雍朝老臣都是先帝手里调.教好的,传到他手里,又接着帮他管教新臣,他登极十几年,没受过难。

    他正失神,听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万应小声叫:“万岁爷?”

    乾隆抬手敲了敲床棱,万应会意,继续说:“尹望山尹大人在旁边候着。”

    皇帝想了想,这会儿天快黑了,尹望山求见,多半是傅恒的事儿有消息。皇后病着,不是紧要事儿,万应不肯来报。

    “朕先去。”他的手仍在皇后背上拍一拍,帮她拉好衣裳,再小心掩上被子。

    富察皇后趴着听着他在身边一阵窸窸窣窣,长腿迈下床搅起一阵风。想想他刚说的“朕先去”,又变回三个字儿,惜字如金,多一个字儿也不肯说。天将黑,不一会儿就是用膳的时辰,这个尹望山,八成又是他跟万应提前说好的脱身暗号。

    她听他干脆利落的脚步迈出门,才翻身仰面躺着,想:哪用费这么大周折,谁还拦着不成?昨儿要走,她还不是老实跪着送他走,再往前说,他要来要走,她什么时候拦过。

    魏佳氏晋贵人还是她帮着去求告的太后老佛爷。他自己不知道嚒?太后老佛爷每次都为他纳宫女闹不高兴,大选小选,那么多上三旗的姑娘不够他挑,非要从宫女里找,多半是他任性,兴致一来不管不顾就把人往床上捡,什么阿猫阿狗……

    太后老佛爷不高兴,不能训皇帝儿子,就逮着皇后训,这些年,为了他后宫那些人,皇后挨了多少训!就这样还跟她遮遮掩掩,弄这些虚的。果然“夫妻同心”都是假的,戏词儿里、话本儿里编出来骗人的。

    那他们年少时候的那些好时候哪?也是假的?现在她已经看不清他。那时候是不是哄着她去娘家混贴补?毕竟西二所的日子,没有她娘家的帮衬也能过,但是断断不会如弘历所喜的那般体面。

    连他们仅有的那段好日子也疑心起来,她忍不住打个寒战。她们仅有的好日子……她怀孕时,大阿哥出生,她回家找母亲要银钱,被母亲和姐姐一顿数落。

    道是闻所未闻,刚娶福晋,福晋的肚子还没动静,藩邸格格先大了肚子,就算是光头阿哥,也太草率,不把福晋家里放在眼里。富察酉酉好性,若是早告诉母亲姐姐,这小妾的孩子断断不能保到生。

    那时也将当额娘的富察酉酉听了惊地肚子疼,那样也行嚒?大阿哥出生是那么可爱的小人儿,黑眼睛,淡淡的眉毛,跟他父亲有三分相似,酉酉身子重不便抱他,若不,她也想抚养他。

    不过那时候富察酉酉就存下个疑虑,她夫君,是不当心,还是不把她当回事儿,顾惜她少?若说他对她说话做事,挑不出来什么,他话少,对西二所的人都少,对熹妃也少。相较起来,对福晋说的算多,夜里她算账时常在她身边时不时叫她一声:“酉酉。”

    房中事,肯定是好的。年纪轻毛手毛脚,他过后又要就着灯捧着她的脸细看,红着脸问:“唇破了,疼嚒?”她能说什么?脸上不是最疼的,身上才疼,他自己那么多花样,自己不知道嚒?前脚折腾人,后脚再来问疼不疼,这不是假惺惺……

    他年纪大些老成多了,像昨夜那么愣头青般的猴急,富察皇后许多年没见过了。保不齐是别处留情多,到她这儿“强弩之末”,自然就没劲道。可是昨儿不是从彦儿那儿来,一身没闻过的香……

    不敢想,越想越难过,仰躺着眼泪就顺着眼角一直往下流,头发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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