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皇后听乾隆叫自己的小名儿,硬撑着睁开眼。他早把她揉搓成一团泥。

    “草甸子里的烂泥”是她自嘲,可情热时,她们都是这么稀软不成团儿的形容。

    他衣冠楚楚纵着身子悬在身上,她情不自禁伸手想摸他的脸,可是对上他冷冷的眸又泄气,结果只蜻蜓点水在他颌下一点。

    二十年的夫妻,他先是皇阿哥,再是宝亲王,终于是皇帝,可没有一天是她的裙下臣或闺中客,总是隔着一层。

    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刻,她也不敢抓挠他,甚至不敢抱他,每每刚想放肆一下,被他眼中寒星一样冷峻的光一扫,她立马偃旗息鼓,退回她贤妻的原位。

    对他,不能说不心动,更不能说不亲,她四个孩子的阿玛,她真想摸一摸!冠玉样的面孔,肌肤比女子更柔细,长挑的眉,淡淡的胡茬儿……

    可抬起手指尖儿也只敢点到即止,烫手似停住。他不喜欢这些无用的狎昵,有损帝王之尊。什么才是有用?在别处她不知道,在她这儿,是生儿子。火急火燎剥她的衣裳,吻她,大约他有些吃不准能不能成。

    眼下,显然不成,若不,他早一气呵成,不会停住再唤她的小名儿。

    她习惯了。她也不知道从养心殿到长春宫有多远,他惯常走一路便撒一道儿情,等到她这儿时只余“强弩之末”和“残羹冷炙”。

    她也曾听娴妃她们说悄悄话儿,“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所以魏佳氏,皇后眼前伺候的粗使宫女,他硬生生拽进怀里,算“偷”;娴妃她们,算“妾”;富察皇后,是安分守己的妻。

    妻最没趣味儿。

    她痴痴愣怔,身子也软着动弹不动,听他难得地说:“酉酉,瘦到这地步,一身骨头……”终于肯用他的钟磬之声多说几个字儿,语气里竟有道不明的嫌恶。她忙收摄精神看他,果真眼中是不分明的光。

    那就是不欢喜。他生在帝王家,历来宫廷教养,城府深沉,喜怒皆不形于色。富察酉酉倾二十年心力才看得准他的哀乐,她一眼发觉他晦暗不明的脸上分明写着不快;可是,就今儿早上,在太后处,他的面无表情里都是如愿以偿的欣悦。

    乾隆对昨夜失约的愧疚大概有一丝儿,看她在灯下苦等他时,这一丝儿膨成一绺儿,刚怨她瘦这句出口,那一绺儿也溶在空气里,消散了。

    怎么能怨他?都怨她。

    富察皇后脸上马上堆起个笑,后又想起她这几年色衰,一笑眼尾起褶儿,她犹豫着僵住,讪讪说:“人家生育过都胖,我也不知怎么的……”

    人人知道她怎么的,贵为皇后,日子却不舒心,生了女儿盼儿子,终于生了儿子又养不住。宫中事多,怀头胎时还张罗着给弘历先前纳的格格找接生婆、奶妈子,她嫁他那年,她还没怀孕,西二所后院的格格先有了。

    这么想来,乾隆从来不顾惜她的脸面,远的让宠妾先有孕是,眼么前儿的昨夜失约今早纳贵人也是。

    她隐隐约约心知肚明,可是当务之急是生儿子。伸着骨瘦的手去“当紧处”探探,她撑着身子起来,说:“主子,我来?”顾不得穿衣裳,强撑一副身子浸入满舱寒气里,跪直伸手去解乾隆的衣带。为了生儿子,就算他到她处只剩“残羹冷炙”她也不嫌。

    她没资格嫌,她还有什么?除了皇后之位,一无所有。“强弩之末”只要射,总有中的的时候,永琮不就是这么来的?

    一扯,她顿住,衣带的结法跟万应惯常打的结不同。颤着手拂开他的衣领,脖颈下胸前淡淡的一片紫红点儿,定睛细看,唇嘬的。

    她倒抽口冷气,急忙把领子掩上。她不舍得碰、不敢碰的,自有人舍得,自有人敢。怪道一副“强弩之末”的架势,从书房到她的舱室多远?龙船有多大?巴掌大的地方也有人截胡。怕只怕是他自己临时起意,去了别处。他更喜欢旁人。

    那她也顾不得。只要他来了,她总得哄着他打叠精神。手还是颤,掀开他衣裳,再瞧见那片红紫,她眼泪霎时盈满眼眶,心头又酸又疼,难得她竟然嫉妒起来,虽然更多的是心疼。

    玩儿就罢了,年轻喜欢新花样,可是没轻没重折磨爷们儿算什么,这一下小半个月才能好。由红转青再转黄,小伤,可是放在龙体就是大事。

    龙袍只解到腰,露出腹部结实的块肉,他打年轻就练得好,圣|祖爷打布库,乾隆喜欢丢石锁。他练得膀大腰圆,线条分明,两条胳膊又长又有力。穿着衣裳不显,脱下衣裳她们没有不爱的。

    不过,他最近像胖了点儿,腰上的块肉轮廓微微模糊,上次还是八块,这会儿她瞥一眼难数出八块……

    他果然长久没来,时间长到他日日扔石锁也发福,她都没发觉。

    胡思乱想间,她一只手在他鼓鼓的肩上扶着,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哭什么?”

    她跟闷雷炸醒了一般哆嗦,抬眼看他,他脸上又隐隐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怕得她一对大泪珠儿刹那从眼里滑落。

    呵,哭什么?她心里又酸又妒,怕是没人能体会。抬手胡乱抹一把脸,仍埋头解他的龙袍,柔声说:“冷,主子躺下暖着?”

    她不着寸缕,冻得浑身打哆嗦,颤巍巍转身帮他扯锦被。刚扭头,被他一把推在床上,脸埋在展了一半的锦被里,身后贴上具火热的身子……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她惦着他冷,一心给他展一条锦被,可腰上摁着一只手,她动弹不得;刚没成的事儿这次成了,她的魂儿被他撞个稀碎,一身骨头碰着他的,她仿佛自己被自己硌得生疼。

    是瘦得过分了些,想生儿子,该长点儿肉。

    这么想着,她转头轻叫一声:“主子……”声音颤,只两个字也空出过分的余裕,被他凑到耳边吁着粗气警告“别说话”。

    她又忍了约一刻,被他狠狠摁在手下身下,她有些吃不消,已经喘不上气。他这夜跟往回不同,是不曾有过的急切狠辣,热手心儿摁在她腰上格外热火,昏沉间听他莫名其妙哼一声“喜绕”,身上的束缚瞬间解去,终于能喘上气儿,她慌张起身掀着被窝儿裹了两人,两个水里捞出来的“汗人儿”。

    乍冷乍热,她蜷成个虾米,纵使周遭堆锦垛绣,她也冷得发颤。

    先是浑身冷,全身裸在夜凉的空气里;等被他激热了,他又毫不留恋一轱辘从她身上下去,失了他这个火炉儿,她带着浑身汗重新掉进冰窟窿。

    她又发现一样乾隆的金贵,自从永琮殁,她只有靠近他时,才能吸到点儿热乎气儿,身上心里才有丝暖意。

    躺着不敢动,她盯着他雾着汗的玉白面孔,小声说:“主子,打明儿起,我多进点儿。过会儿就叫影青热碗牛乳。”说她瘦,就长胖些,只要他多来几回……

    灯突突跳,落在他玉白的脸上是忽明忽暗的光,阖着眼睛躺着,他重变回沉默是金的模样,跟刚刚的火热急切仿佛换了个人。她犹豫着还要说什么,他闭着眼睛伸手到她脸旁。

    她忙凑过去,身子仍僵着不动,双手捧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脸孔上,陌生的香气又笼过来,有了这只热辣辣的手,她觉得安心,什么也不必说了。

    虽然他现在冷冰冰,可他刚刚火热急切,是愣头青小伙子对新婚福晋才有的闯劲儿,她忍不住想起来她嫁他那夜,他眼神迷离,脸上的胡茬儿一直揉着她细滑的面皮儿,第二天嘴唇肿了,唇周一片红。

    “主子……”她轻轻唤一句。从嫁他,他就是她的主子,他是皇阿哥,是亲王,一直到是皇帝,他都是她的主子,她的倚靠。

    摩挲着他的手背,手指塞进他指缝里,难得的一点儿狎昵,她希冀辰光就留在这一刻,忍不住又轻轻温柔说:“主子多久没唤酉酉’。”

    听富察皇后说这句,乾隆闭着眼睛咳一声,清清嗓子,就势把手从她脸上抽回来,说:“朕还有几个折子……”

    “主子,时辰还早,再多躺一刻?”他言外之意夜间不宿在此处,刚那句显然惹着他了,可她摸不着头脑,眼见规矩越来越大,竟连自己的闺名都不能提。

    她知道他要走,她挡不住。她一心生儿子,这会儿不想动弹,把脸藏在被窝儿里弱弱说:“我还想要娃娃,主子最近多来两次罢,好不容易龙船上人少,我也沾一沾……”

    只听他“嗯”一声不置可否。

    等他走,富察皇后穿戴齐整跪在地上恭送,他全身爽利地轻抻个懒腰,揉揉她的后脑勺,说:“多宽心。”声音如钟如罄,可就是不肯多说。

    她听他这么说抬头,只来得及看他转身,踱着干脆的步子往外迈,背影干净利落,一丝留恋也无。

    (晋江文学城独家正版恪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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