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皇后到崇庆太后老佛爷钮祜禄氏跟前,行礼,起身,露出额上一头汗。

    太后宽和:“好孩子,快宽宽衣裳,这儿暖和,用不着那些厚袍子。”

    影青忙到皇后身边接外罩的大衣,皇后脱下一层,身上一轻,适意地微微舒下肩膀。

    还是为了乾隆那个“俭省”,她日常不便穿贵重的“大毛儿”,只穿这些便宜货,毛织的厚毡子衣裳不光不暖,还沉,穿上身真如千斤重担,要是立规矩不脱,一身重枷,堪比受刑。

    太后也不是回回都准她宽衣,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死扛罢了。

    一时膳毕,富察皇后小心翼翼伺候,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影青忙递上一杯参茶,她转脸呷一口,听太后说:“皇后别在意。”她慌慌张张咽了,垂着头听。

    “昨儿傅恒送到的那两名金川的女子,我一定拦着,不让皇帝带进宫。就指个圆明园的偏僻院子住着。”太后温声说,带着宠儿子又无可奈何的声气。

    富察皇后抬眼看了一眼太后,照旧垂下头,说:“老佛爷做主。”端着参茶的手抖了抖,心头一阵恶心。

    乾隆又纳新人?自己不亲自来说,让婆母知会她。

    指在圆明园,一年只伺候半载的意思?乾隆一年到头,约莫半年住在园子里。

    不过“昨儿”,这个“昨儿”,是她独拥绣被、寒浸浸的“昨儿”嚒?

    正想着,思绪被太后打断了,老太太还在替儿子找补,说:“男人……”又来拉富察皇后的手,“好孩子,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嫉妒,这个比别的都难得。再有新的旧的人,都不如你这位从西二所一路陪他走过来的妻。”

    皇后看着钮祜禄氏太后那只保养得宜的手,细白细白的,一点儿不像五十多老太太的手,心想:大行皇帝不好女色,进后宫同办公事一样,后宫统共没几个人,新人旧人都老老实实,您老人家是没吃过苦。

    细究太后的履历,万中无一的好运。前脚进潜邸,后脚生弘历,弘历五岁就蒙康熙爷青眼,母凭子贵,太后老佛爷净享福了,哪儿知道后宫女人的苦处。

    如今紫禁城里东西六宫满满的人,铺排不开,几个嫔御同住一屋,挤得跟下人房似的……多亏自己是正妻,若是老实点儿的嫔御,别说承雨露,只怕见天子金面都难得。

    饶是这么着,还往宫里拾掇人呢!退一万步说,人都筹谋好了收在圆明园,自己要嫉妒,来得及嚒?

    果真太后总要说到痛处:“只要你俩亲亲热热,生下太子……”

    富察皇后浑身一颤,鼻子发酸。是她不想生儿子?生了四个孩子,只养住一个公主。二阿哥长到八岁,七阿哥不到两岁。

    指望着七阿哥呢,谁想乾隆起意非要给他“种痘”,结果发成“花儿”,高烧三天,那胖娃娃吃尽苦头,还是没救下来。

    现在她三十六岁,还能生吗?就算她能生,乾隆能嚒?今儿眠花,明儿宿柳,左一个魏佳氏,右一个金川女子……

    跟她,不过是日间见面拉个手;要不,夜间到她床头,累极了,翻倒就睡,敢情儿这么着能生出儿子来?

    再巧的媳妇也做不出没米的炊。可她还要推一推太后的手,娇羞地一抿嘴儿,仿佛这些苦这些怨都不是她,是别人的事儿,低头嗔一句:“皇额娘。万岁,对我够好的。他前朝事忙。”

    太后看着她的脸,嘱咐:“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好好拾掇,穿得也太素淡了些。”

    这一句,直扎在皇后心上。她幺儿新丧,她还在哀期,不能为他守丧,她只能身上少穿花红柳绿,少用几个颜色,算是娘儿俩一场的心。

    宫里全都不记得七阿哥了!就是这个冬天的事儿,同一个冬天还没过完,已经没人记得他了。只有她这个当娘的还惦着。

    那个胖娃娃,刚会说话,每每对着她“娘、娘”的,撒娇的时候胖胖的两只小手趴在她膝头,软糯伶俐的一个小人儿!

    就因为乾隆非让他种痘,终于伤了性命,宫里人都避讳提他,更没人哀悼他。

    富察皇后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憋闷、又疼,可还是忍着泪低头应一句“是”。

    趁着娴妃那拉氏进来的空,皇后用帕子印印眼角。影青看主子娘娘抬胳膊,知道她心里的那些玲珑肚肠,悄悄递上来一个暖手炉。

    皇后说:“哪儿冻着我了?”影青不敢抬头,捧着手炉哽咽说:“主子暖暖心。”

    果然娴妃进舱,携着一股晨间水上的凉气。给太后请过安,到皇后时,那拉氏笑着说:“皇后娘娘大喜。”说得皇后愣怔。

    那拉氏莺雀一般的小巧身形,声音也细亮,“听说万岁爷又纳了两个贵人,还是金川人。这么更热闹起来,可不是大喜。”

    皇后听着刺耳,可她温厚惯了,总是柔软和顺,要发作反而不得法儿,只得笑笑,思量娴妃必不想与人同住,说:“娴妃这么高兴,指在你舱里住,可好?”

    那拉氏早乖巧去太后身边捧茶,细长眼睛里眼光一闪,马上遮掩了,说:“皇后娘娘想得周到,可惜安排迟了,万岁爷已经指了书房旁的两间舱室,估计是嫌咱们这样的老天拔地的……”

    那拉氏说着手也慢了,颤颤巍巍把茶送到太后跟前,太后接了茶盏,又拍了一把那双手,说:“就你跟个雀儿似的,一早来叽叽喳喳。”

    “我呀,大约是个喜鹊儿托生的吧,专门来给老佛爷和娘娘报喜。”那拉氏就势再讨个太后的欢喜。

    果真太后啜口茶,又被她逗得“噗”一下,用帕子掩着口说:“就爱听娴妃说话,这声儿也好听,这言语也机巧。”

    富察皇后听着,心想,可不是,旁人听着拿腔拿调地聒噪,指不定主子听着就是嘤嘤燕呢,多欢喜受用。再加上捧哏逗哏从来没有掉地上的,那拉氏不得宠谁得宠?

    一早起来桩桩件件都不顺心,可是又无处发作,刚想别个苗头没赢,再来一回合她精神头不济。皇后只能由着那拉氏逗太后,自己在旁边默默垂头默着。

    又过一会儿,太后身边的槿姑姑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屋子里的人都住了声儿,只敢偷眼看太后,见太后扁着嘴儿,默了默,说:“叫来给皇后和娴妃行礼。总之别带进宫,外头爱住哪儿住哪儿。”

    槿姑姑出去,太后对皇后和娴妃说:“那两个金川的女子,皇帝封了贵人,叫她们先来给咱们磕头,别的,等回去再说。”

    富察皇后脸上掠过一个似有似无“原来如此”的笑,怪不得主子爷这辰光还没来,原来忙着封贵人,而且一下两个。怕他一人领着两个丽人过来不好看,让她们先来磕头,真是他!

    这笑隐没了,她心里叹口气,垂着头应“是”,尊老从夫,她从嫁进宫就没二话。

    昨夜,乾隆没来,是为着这两个金川女子?她像是才腾出心思来捋这条线,念头只冒了个芽,就刺得她心上火辣辣的,她忙收住心,不敢继续往下想。

    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示意那两名金川来的女子起身,只要她婆母、夫君顺心。她不高兴?她自己都没空顾到自己不高兴。

    直到乾隆进来。

    富察皇后倾耳听着外头的脚步,他走路干脆,小太监脚步细碎,像主调里掺着绵绵的附和,她等他等惯了,对他的脚步声也熟稔,只一耳朵,就辨出他来了。

    一步,一步,一步……

    舱门的棉帘“唿”一掀,投进来一片日头照在水上的金光,他低头进来,再一抬脸,露出一张冠玉样的冷峻面孔。

    整个舱瞬间亮堂起来!

    富察皇后在他俯仰间轻瞥一眼,正对上他的眼睛,细眉细眼,弯弯的像新月,眼中如点漆的一墨,把周围的光都吸走了。

    脸上面无表情,可又不是严肃,是他自在地卸了表情,也不着情绪。若论他的用力处,大约使着一丝儿力,撑起眼皮,把一屋子人收在眼底……

    可是周围的人都严阵以待。

    小太监万应绷着脸打帘,不敢高一点低一分,生怕主子爷起了狷介劲儿,拿他开刀。虽说主子爷昨夜高兴,可是他的脾性,就算他伺候常的,也摸不透。

    太后脸上的笑起皱儿了,坐着稳如泰山的,见到乾隆前来,腿上的衣裳滚边也有点颤,绷着力,一起,就能把行礼的皇帝扶住。老佛爷刚还气壮如牛不许他把金川丽人带进宫,到眼么前就泄了气,虽说是儿子的亲娘,可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乾隆敬她,她是太后老佛爷,他不敬,她就是个“老不休”。长辈?圣|祖爷和大行皇帝才是他真真儿的长辈,真到眼前,她反而不敢拿老佛爷的架儿了。

    娴妃那拉氏低着脸攒着媚眼儿,只等跟主子爷眼神一接,她就能连珠炮儿一样射出去,把她对他的爱慕一股脑表一番,任是石头也要被她的殷勤磕个满头鸡蛋糊糊。

    只有富察皇后。她平常地望他一眼,十五岁洞房,跟了他二十几年,俩人熟悉地像左手摸右手,他最不一样就是手心儿热,她每回把冷指头尖儿伸进他手里都能蘸回一点儿热乎气儿。

    他给她挠了手心儿,也不得不在不着表情的脸上弯出一个淡淡的笑。稍纵即逝,可是屡试不爽。

    富察皇后本来只是平常地一望,不期然……

    (晋江文学城独家正版恪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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