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大人。”小厮驾着略有颠簸的马车,歪着头问道,“就这样直接走了,一会儿赵府…”

    “无事。方才已经和衙役说了一嘴,他们等事后自个儿回衙门就好。”万筠松坐在马车里支着脑袋,阖着眼。

    小厮闭上了嘴。

    其他不该问的他也不会再多嘴。

    淹没在大街上的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行了一路。

    好一会儿,小厮才出声。

    “大人,前面就是稻田处了。”

    万筠松直起身子,松了松腰背。

    思绪回笼。

    送给赵家的那一把火只是昨日迎接他们的满街道跪拜百姓的回礼。

    江州商业发达,地主豪强们无不是当地的商业巨头。而赵家作为商会会长,绝对有他们的手笔在里头。

    更何况,那把火一乱,原先她后头跟着的眼线也没再出现了。

    马车早早地停在了离稻田较远的地方,万筠松也早换上了一身布衣。

    小厮候在马车边,万筠松独自一人上了田埂上绕圈。

    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很快她的脸就被晒得通红。

    十多岁后就一直读书直到十七岁中进士,万筠松的一举一动早就刻入了书香气。

    因此,就算此时一身布衣走在田埂上,也活脱脱一个穷秀才模样。

    “小兄弟,是来找人的吗?”

    在万筠松转悠了两三圈后,田里一个黑黝的脸上满是汗水的中年人终于抬起头,扯着嗓子高声问道。

    田野开阔,万筠松扭着头看了圈才找到声音的来源,刚要回答,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惊呼。

    没等她反应过来,原先出声的中年男听到前方的声音,当即扔下手里的工具跑了过去。

    “陶大爷!”零零散散在天里耕作的人都跑向了一个方向。

    万筠松也跟上前去。

    只见一圈的人影下,一个瘦小干瘪的老人倒在那,花白的胡须和头发呈出毫无营养的干枯,皱巴巴的皮像是堆在脸上一样。

    万筠松看着眼前眼熟的老人,想起众人称呼他的姓,当下了然。

    轻轻拍着前面人的肩,示意前头的人让让。

    前头几人不知所以,但也不自觉地陆续让出一条道。

    万筠松走上前蹲在老人身旁,冷静而仔细地观察了下老人的状况。

    而后抬起头:“大家先往外站些,围得太紧空气不易流通,对这位大爷也不好。”

    众人听到对陶大爷不好时,人群就迅速往外扩了。

    有人出声:“你是大夫吗?”

    “来个人去叫他家属。”万筠松语速很快,又掏出了一锭银子递给身边的人,“快去叫大夫。”

    说完这些才抬头:“不是。”

    出声的人见她做完的这些,在听到那声“不是”后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陶大爷向来身子骨就不好,还总是硬扛着要来田里和大家一起干。”

    人群陷入沉默时,最早问万筠松来找谁的那位大叔开口了。

    万筠松抬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眯了眯眼,而后利落地拿出腰间别着的扇子摊开,给倒在地上的老人遮着光。

    “大爷家里人呢?”万筠松知道方才那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于是接话道,“或是…家中…紧缺?”

    说到后面,万筠松的声音越来越轻。

    大叔叹了口气:“如今这里谁的裤腰带不紧。陶大爷也只有一个儿子了,陶武方才还在这儿一起的,不知又被谁喊了去,大约又是去做些搬卸重物或是挑粪的活了吧。”

    “为啥不把大爷搬到树下,这样晒着不更出事儿。”突然有人出声。

    零星几人立马附和。

    “等大夫来吧。”万筠松垂眸,“早先听闻浙直一个县里有人就因为晕厥了被挪动而当场…的消息。”

    刻意避开了不好的词,她用犹犹豫豫的语气说完了后半句。

    其他人听到这事儿顿时闭上了嘴。

    事情当然是万筠松随口编的。

    陶大爷年纪高了,此时她也不知陶大爷倒下的原由,曾经从太医那儿听过些微薄的储备就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对于年纪大的人,如若他们晕倒,万不可轻易挪动身体。

    故而她此刻不敢让人将陶大爷搬去阴凉处。

    病人的事虽然急,但此刻她也无能为力。

    思绪便转到了方才那位大叔的话,心里疑惑丛生。

    ——情况与她所想的十分不同。

    经由昨日满城“跪拜”的迎接,万筠松一回衙门就差人去调查了事情。

    事后是否是由那些地主豪绅们指使,她短时间内虽然没能找到直接的证据,但当日那位领头高喊废止税改的年轻人,她却是调查得清清楚楚。

    当日就是那样巧合地何祥被申和海引着走上前去,就那样巧合地想要搀扶起站在最显眼位置的老人和青年。

    在他们一行人走后,老人就那样巧合地倒下,结束了这场闹剧。

    万筠松从小在街头上长大,也曾为了活下去在街头抢夺要饭的地盘,也曾为了一个馒头任地头蛇们欺辱。

    她自是晓得每个乡间田野总是有那么一个“地头蛇”,他们会靠着义气与魄力成为百姓们的领头人,他们会是地主和百姓间沟通的缓冲,但他们也会成为地主们的话事人而强压于百姓。

    万筠松来此间的目的就是找到他,陶武。

    谁知还没见到□□是见到了陶武的爹。

    但情况和她设想的非常不同。

    她以为能听从地主们的命令,而带上百姓跪城门的这位地头蛇,不说同地主们一样富裕,但至少会是吃穿不愁。

    先前听下面的人说他今日会来田里耕作时,万筠松也是有些吃惊。

    没成想从其他百姓的嘴里听到的竟是这样的故事。

    怎么会如此?

    思索间一个青年急急跑来,拨开了人群冲向躺倒在地上的老人。

    万筠松抬头,和陶武对上的目光。

    陶武看见她吃了一惊,但他此刻的心思都在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父亲身上,只向万筠松匆匆点了点头。

    万筠松起身让开。

    “叫大夫了吗?”陶武对着周围的人咬牙问道。

    话音刚落,几道纷乱的脚步声的传了过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快让让。”

    陶武也急忙起身将位子让给了大夫。

    大夫闭眼搭脉,凝神思索。

    良久睁开眼,从竹篓里拿出布包着的几根针灸飞快施针。

    最后一根针落下后,他皱眉看了周围围上来的人群:“大家都散开些,给病人疏通疏通空气。”

    众人恍然,齐齐向后退了几步。

    见此大夫才松下一口气转向陶武:“大爷如今施了针,大概不久就会转醒。幸而未有人移动他,陶大爷年纪大了,日后若是还有此等情形,也莫要轻易移动,如若不然,将会有生命危险。”

    说完又嘱咐了陶武几句,陶武紧绷着脸连连应是。

    其他人见此间也无其他事也纷纷散开继续耕作。

    倒是有不少人离开前对着万筠松钦佩道:“小兄弟多亏有你啊。”

    万筠松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着点头。

    而后也只静静在一旁陪陶武候着。

    “今日多谢大人了。”陶武起身拱手。

    “无事,但凡有人看见这样的事总会搭把手的。”万筠松淡淡回道。

    陶武听到此话垂下眼,嘴里囔囔:“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嗯?什么?”万筠松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

    陶武直起身恢复了语气:“没什么。大人此番前来是来找我的吗?”

    听到他这样问,万筠松认真地看向陶武的眼睛。

    倒是个机敏的人,万筠松想。

    于是直截了当地答了:“是。”

    陶武听到这句话毫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大人稍等片刻,待我先安顿了家父再与大人言说。”

    “好。”万筠松很通情达理,刚要退后让出一条路时,下边突然传出微弱的声音:“小武,就把我扶到树下就好。”

    老人竟是已经转醒。

    他又转向万筠松,气若游丝地道:“大人,此事还是我来说与你听吧。”

    万筠松犹豫地看向陶武。

    陶武来回看了看也只能无奈点头。

    一边候着的大夫见此,赶忙过来拔了针,又向陶武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陶武听从老人的话,将陶大爷搀扶至树荫下。

    陶大爷坐定后先是狠狠喘了几口气,陶武担忧地看向他,但大爷依然摆着手说无事。

    恢复了几息,陶大爷才缓缓对着万筠松开口:“大人,此事我们也晓得是我们做得不地道,我们愧对大人啊。”

    说完狠狠地咳了几声。

    万筠松担忧地看向陶武,陶武却只低着头没说话。

    “几位老爷让小武干这事时,我也是抄着拐杖骂了他一宿。”陶大爷继续说道,“但大家伙们如今种的田全是老爷们的,仅有几户人家有的薄田也难种庄稼,老爷们拿着这吃饭的家伙架着我们,我们也是进退不是啊。”

    “为了乡亲们,总是要有人做出昨日那样的事、说出昨日那样的话。”

    “方才的事我也知晓了,大人是个好官,是我们愧对大人。”

    陶大爷沙哑的声音不稳,语气里时有悔恨、时有无奈,苍老的树皮一般的脸颊带着嘴唇颤抖着。

    “昨日何大人扶起我的时候,我就算腆着几十年的老脸也难以说出那样的话。”老人继续说着。

    “何大人是个好官。”他的眼睛半闭,像是在回忆一个远古的故事一样,回忆着昨日何祥眼里明晃晃的担忧,和那双搀扶着他的温暖的手。

    “大人你也是个好官。”声音愈发轻飘飘了。

    万筠松心情复杂:“为官自当爱民,多谢大爷肯定。”

    说完看向陶武:“若不先送大爷回家休息,其他的事由让陶武讲与我听便好。”

    “不用。”陶大爷强撑着直起身,“全都我来说。”

    “小武确实干出了那样的浑事,但他是个好孩子。”陶大爷咳了几声,“这些年老爷们要他转告乡亲们做的事,他总是第一时间找大家伙出来商量;老爷们要给他钱让他一块儿哄骗乡亲,他也断然不接。”

    “他这样总是夹在中间左右操忙,我看着也心疼啊。”

    “但是我们势弱,我们需要有人站出来去和老爷们讲理,他若能担起这个责,他就必须去干这个事。”大爷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一字一字铿锵有力,脸却因此涨得通红。

    说完这些,他狠狠咳了许久。

    此时,一个男人正好来树荫下喝口水,听到后面的话也连忙附和。

    “是啊是啊,这些年都多亏了小武,大伙儿都能作证。他自己家里头破旧,也只剩大爷一个亲人,大爷身子骨不好,汤药不断的,我们也常常议论就算他拿些地主们的钱财,我们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怪他。但瞧小武的样子,硬是看不出有受地主们钱财的嫌疑,更何况小武讲义气,我们大伙儿都信任他。”

    说完他灌了口壶里的水,又继续说:“我们瞧着陶家的模样,也都想过各自出点稻米铜钱,这再少不也是钱嘛!可大爷和小武硬是不接,瞧大爷,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硬要出来干活。”

    “要说,就该狠狠抄了那些什么商会什么赵家,”他恶狠狠地说道,“若不是他们当年趁匪乱低价搜刮了我们的地,如今又拿着原先该是我的土地欺辱我们,我们至于过这样的日子吗!”

    两位知道万筠松身份的人听到他这样的话,也没想制止,只低着头沉默。

    说话的人狠狠喝了口壶里的水,一时无话。

    “我了解了。”万筠松打破沉默,“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单独问问陶武。”

    她直直看向了陶武。

    陶武点头。

    方才说话的人见此,放下手里的水壶,打了个招呼也离开了。

    陶武低头看了眼陶大爷,陶大爷挥了挥手示意他去。

    稻田很大很开阔。

    二人行至无人的一处,即使酷暑炎热,但热风在田野上还是呼呼得刮。

    万筠松的布衣在风里舞动,显出了她瘦长的身形,在这个空旷的田野里,应和着斜斜的稻草。

    陶武走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如果。”万筠松开口打破了沉默,也将陶武神思拉了回来。

    “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忙,你愿意吗?”万筠松转回身面向陶武。

    她背着光,脸庞晦暗不明。

    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她此刻冷漠的眼神,和毫无表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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