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

    当天中午,她收到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却是来自学校的孟老师,一般来说放假时间孟老师从不主动发信息,她好奇地点开看,原来是询问她出国的意向,如果要申请的话,越早越好,九月中旬之前要提交。

    她回复说自己现在打算留在F大,孟老师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她好好想想,反正离学校出免试公告还有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找他,不管是出国帮写推荐信,还是保研推送,他都会尽力帮她。孟老师这样重视自己的学业不是一天两天了,看来是真把她当得意门生来栽培。

    晚上回家,唐嘉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玉米的香味,跑到厨房一看,原来是王梦华在炖玉米排骨汤。

    “你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王梦华用锅铲翻动了一下砂锅的底部,确保没有粘锅。

    “今天开了个会,要整理会议纪要。”

    “噢,去洗个手吧,马上就能吃饭了。今天我跑了三个市场才买到这个新鲜排骨,还赶着特价,运气真不错。”

    “也就一两块钱的差距,跑这么远没必要啊。”唐嘉在一旁挤出一坨洗手液,两只纤细的小手开始搓搓搓。

    “哎,是啊,什么时候能不为这一两块钱多走一两里路就好了。你知道吗,今天我出门买菜的时候,在电梯里遇到楼上一个住户,人家问我是哪家的保姆,说看到我好几次了,每次买的菜花样都多,想让我也去他们家做。”

    唐嘉冲水的手稍稍停顿了下。

    王梦华自嘲道:“这人跟人之间的阶层,不是说跨越就能跨越的,你妈这辈子是没希望了。”

    “您有我呢。”

    王梦华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又把锅铲搅动了两下,“你说老天也是挺公平的,没给我一个好丈夫,却给了我一个好女儿,遗憾的是,我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反而,还拖累你。”

    唐嘉反驳:“妈,您怎么这么说!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但还有一二是给人希望的呀,再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得您拖累我。”

    王梦华心事重重,饭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唐嘉总感觉最近她情绪很低落,说的话都很消极,可能是受病情影响,本来这个病跟患者的心境也有一定联系。

    吃完晚饭后她跟往常一样陪王梦华看电视,以往王梦华都会看到九点,但今天她八点多就说不看了,然后自顾自回了房间。

    唐嘉坐在沙发上开始思考,或许是因为今天楼上那个住户的话打击到王梦华了,不过也是,本来这个圈层就不属于她们,那些有钱人就连买菜用的布袋都要好几万,是不是同类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哪怕她如今光明正大的住在1601,也改变不了她不是有钱人的事实。

    钱很重要,她从小就懂这个道理。如果不是因为交不起学费,如果不是因为王梦华之前喜欢赌博,她或许对钱的欲望没有那么深,但她心里很清楚,钱要正当得来。

    第二天,王梦华跟她说已经把棋牌室的工作辞了,唐嘉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主动,反正早晚有这一天的,她也就默认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天,王梦华都很正常,就是每天起早贪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唐嘉问起来就说自己没事干到处瞎溜达,头一两天看她模样还挺开心,做饭都是买的大鱼大肉,唐嘉现在在远东的薪资不低,而且为了让王梦华开心,她觉得花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可后来的几天,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王梦华近乎是一天比一天沮丧,而且脾气也变大了不少,越发像以前的王梦华,唐嘉顾及她是病人,每次都默默在一旁不吭声。

    昨晚王梦华在家和唐嘉吵了一架,理由非常莫名其妙,就是因为唐嘉在洗碗的时候忘记把另一双筷子给洗了,王梦华喋喋不休,唐嘉当然是好脾气,但是一听到王梦华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是又惊又怒又悲,最后以王梦华骂骂咧咧回房收场。唐嘉蹲下身把王梦华摔碎的杯子捡起来,她格外小心,但捡到最后一块的时候,还是把拇指划破了一个口子。

    第二天一早她去房间找王梦华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房间了,她给王梦华发了条信息确保她的安全,王梦华也回复了她,她这才放心地去上班。

    午饭时间,她和张莉正在商讨下半年的计划进度,王梦华突然打进电话,她跟张莉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安静的地方接听。

    “妈,您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啊?是有什么事吗?”

    “嘉嘉。”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嗯?妈,我在呢,您说,您是不是不舒服啊?您在哪儿呢?”

    “没有,我很好,我只是……”

    王梦华很长时间没说话,唐嘉还以为是已经挂断了,她拿起来一看,还显示正在通话中。

    “妈?”

    “那个,妈妈想跟你……想跟你说说话,你有空吗?”

    “有啊,您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有什么话晚上回家慢慢说嘛。”

    “不,我就是想跟你现在说。嘉嘉,妈妈对不起你。”

    “啊?”唐嘉疑惑。

    那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哭腔,“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这些年来,你吃了太多苦。”

    唐嘉的心变得柔软,她猜测估计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她也退一步说道:“昨天的事我没放在心上,跟家里人吵吵闹闹很正常嘛。”

    “妈妈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答应我,未来的路,你要向高处走。”

    “妈,您又来了,我都说了多少次,照顾您是应该的,您啊,别想太多了,等我考上硕士以后就有光明的未来啦,好日子总是拼搏奋斗出来嘛,您给我一点时间。”

    电话那边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像是生命中最后一声救赎。

    “妈,今晚回去我做饭吧,明天就是周末了,我带您出去转转,下周就开学,可能以后就没那么多时间陪您了。”

    “唐嘉,照顾好自己。”

    “好嘞,我在公司不会有什么事的,您照顾好自己就行,我领导还在一边等我呢,没什么事我就先挂啦。”

    那边犹犹豫豫,最终嗯了一声,电话被挂断。

    唐嘉盯着发光的屏幕撇撇嘴,王梦华怎么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情绪起伏这么大,病情只会加重吧,要不改天再带她上医院看看。

    唐嘉回到座位,继续和张莉讨论进度的事情,下午唐嘉要拟一份计划出来,这将是她整个暑假全职工作中最后一个重要任务。

    她坐在椅子上绞尽脑汁想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把计划做出来,张莉看了也觉得没问题,本来这个计划是张莉要向廖劼汇报的,但是张莉接了一通电话临时要出去一趟,张莉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唐嘉。

    唐嘉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她只是个小助理啊,何德何能站在部门经理的位置向董事长汇报整个部门的计划啊!虽然自己跟廖劼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工作归工作,万一她要讲的不好那岂不是连累了张莉。

    当她被张莉三言两语蛊惑到会议室门口的时候,她隔着小小的门缝偷瞄里面的情况,廖劼已经正襟危坐等着人来了。

    救命,她连高考都没那么紧张过。

    她抱着笔记本的手不安地上下捏按,她给自己做了三秒钟心理建设,然后大义凛然推门而入。

    气氛些许尴尬,廖劼出乎意料地看着她,她一时半会儿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廖劼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银色U盘晃来晃去,她身后也并没有见到张莉的影子,问道:“你替张莉?”

    “啊啊,对,那个那个,张经理有事出去了,我替她来做汇报。”

    廖劼点了下头,唐嘉快步走到台前连接上屏幕,因为手抖U盘半天没插进去,好不容易连上了,她又脑袋空白,想不起来那份计划被她保存到哪个文件夹里,情急之下她甚至忘记有搜索这个功能。

    她的慌乱被廖劼尽收眼底,他那如大提琴般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不用这么紧张,基本上所有的计划不会一次定型,你只需要做好介绍就行。”

    一颗强效定心丸服下,唐嘉乖巧地点点头,开始熟练地打开PPT,整个汇报廖劼都没有打断她,一个认真做汇报,一个认真做记录,偶尔的目光交汇也使他们彼此间的默契加深,唐嘉似乎能从眼神中读懂他的想法,然后把后面要说的话尽量向他的想法靠拢,顺便把可能需要更改的地方标上记号。

    越到后面唐嘉越放松,状态越自如,到底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说话语气细腻柔软,她的普通话算好的,大二她还考了个一乙的普通话证书。她的后鼻音特别标准,尾音听的令人陶醉,廖劼分了个神,他想到自己每天下班回家路上都会听当天的交通广播,其中有个女主持人的声音和她特别像。

    此时,唐嘉的手机骤然响起,她也没看是谁就赶紧挂了,她为自己忘记调成静音模式感到抱歉,又继续做着汇报,好在只有最后两页PPT,她很快就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以上就是本次汇报的全部内容,廖总,您……有什么补充吗?”

    廖劼书写的手并未停下,当她说完这句话时,他还在写最后几个字,他把那页写满要点的纸张撕下,然后亲自走过来交给唐嘉。

    “刚才我看你做了标记,和我觉得需要更改的地方大部分重叠,还有补充的我在前面标了三角,你回去跟张莉说下。”

    唐嘉接过那张纸,“好。”

    “汇报做得不错,比张莉好。”

    唐嘉脸红赶紧否认:“没有!张经理是部门经理,我其实也是按她的意思做的计划,真正有想法的是她。”

    廖劼双手抱在一起,像是想到了什么苦恼的事情,蹙眉道:“我得好好想想,以后就都你来汇报吧,毕竟你不会像张莉,当我提出意见时,大部分时间她可是会反驳我的。”

    唐嘉震惊,一是她不想代替张莉,这事越界了,二是张莉竟然敢反驳廖劼,其实她一直很好奇,张莉和廖劼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好到不像上下级关系,张莉经常拿廖劼开玩笑,但也是衷心地跟随他。

    桌上的手机再次亮起,唐嘉这才注意到是一个陌生号码,界面显示这个号码已经是第八遍打来了。

    “先接电话,我这边没什么事了。”

    “噢,好。”唐嘉以为上班时间不该接私人电话,所以她很少在工作时间接电话,但老板都发话了,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

    廖劼走到下面收拾着自己东西,唐嘉小声接起了电话。廖劼把钢笔的笔盖合上,又把笔记本拿起来看了看,他想到上次自己好像还记了什么东西是要告诉张莉的,就在之前的记录里开始翻找。他无意去听唐嘉电话的内容,但是一声东西摔落地面的动静,令他抬起了头。

    唐嘉面色煞白,嘴唇瞬时没了血色,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惊恐,整个会议室很安静,他仔细听能听见电话那边是很急促的说话声。

    “好……”唐嘉挂了电话,她向前走了两步,猛然腿软,她撑住了面前的桌子。

    “怎么了?”廖劼问道。

    唐嘉没说话,她微张着嘴,呼吸紊乱,她狠瞪着地面,像没了魂一样。

    廖劼走过去,抬起的手顿在空中,又慢慢放下,“你还好吗?是不舒服?”

    唐嘉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眼泪已经不受控地落下,“对不起,我……我可能需要请一个假,我……我……”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桌上,廖劼的眉头紧锁。

    廖劼开车跟她一起去了医院,他把车停在医院大门口,唐嘉一言不发就冲了出去,他尽快停好车,到急救室找到唐嘉的时候,她正在和一个医生说话,那个医生解释了什么,然后取下口罩摇了摇头。唐嘉哭着求他,甚至扑通一声跪下,他跑过去想拉她起来,当时唐嘉脸上的无助和恐惧,是他这辈子第二次看到这种表情,他的思绪被拉回到很久以前,看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唐嘉,他全身无法动弹。

    警察来医院找到唐嘉的时候,跟唐嘉说明了情况。王梦华跳楼了,她选择了一处烂尾楼,那里本就人烟稀少,要不是有个拾荒老人路过,或许也不会这么快被发现,预计死亡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唐嘉这才明白王梦华的那通电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要是聪明一点,早些发现不对劲的话,其实是可以挽回这一切的吧?

    警察询问了一些王梦华最近的情况,最后判断王梦华是自杀,唐嘉在警局待到很晚,当她摇摇晃晃走出警局的时候,廖劼的车子依然停在外面,驾驶座上依然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见她出来,廖劼也下了车,他走到她身边,想说什么,但又保持沉默。

    漫长的寂静后,他最终开口道:“节哀。”

    唐嘉只觉得脑袋好晕,刚才在里面警察问了很多话,悲痛之下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她现在只想闭上眼睛,永远不要醒过来,睡着也好,死掉也好……

    “你要回去吗?我送你吧。”

    唐嘉鬼使神差摇摇头,像个幽灵一样转身离开了,她一路步行往家的方向,她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廖劼一路跟在她后面,直到看着她进了小区。

    浓墨般的暗夜中,一只修长的手从车窗内伸出,这只手极其好看,指节寸寸分明,在磨砂黑的车漆映衬下,显得这只手格外白皙又干净,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只造价高昂的机械表,要不是上面的秒针按部就班地走着,这个场景就像资深摄影师拍出的画片一样洋溢着高级感,唯一与这种艺术感格格不入的,就是这只手食指和中指上轻松夹起的一根香烟。香烟并没有被点燃,但车内浓密的烟草味暗示着,这支香烟被点燃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是第几支?廖劼也记不清了,他抽的很难受,其实他实在厌恶这个味道,上一次抽烟还是五年前。其实他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他只是在某个痛苦难耐的夜晚被迫学会了抽烟,以此来排解心中的不安和抑郁,他拥有过人的自制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碰这东西。

    他还是点燃了那根香烟,扔掉打火机,隔着缭绕烟雾抬头看了一眼小区门口,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知道,难过的不只他一个人。

    唐嘉回到家就缩在沙发上,沙发上还有王梦华的味道,她开着电视,盯着电视里热闹的综艺发呆。

    她没妈妈了,她没妈妈了,她没妈妈了……

    她的脑中只有这一句话,这意味着她在这个世上一个家人都没有了,这意味着她以后要独自生活在这世上。

    没有一个亲人吗?那她就是孤儿了吧?可她已经长大了啊,不是小孩子了。哦,好像她一直都不是小孩子,就算是在童年,她也没有像个孩子一样。但以前至少还有人听她哭听她笑,现在怎么就连唯一的一个人都不在了呢?

    唐嘉内心好矛盾,明明王梦华现在变好了,不像以前那样乖张,可是却偏偏患上了不治之症,唐嘉不明白,这到底是对老天爷对王梦华的惩罚,还是对她的惩罚。王梦华的这一生已经够苦了,老天爷难道看不到吗?

    中午的那通电话,是王梦华的遗言,她只以为是无数个平凡来电中的一个,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没有刻意记忆,导致她现在记不起来多少原话,她只记得妈妈让她照顾好自己,让她往高处走,但她现在好像丧失了前进的动力。

    她无力的把王梦华平时最爱用的一个抱枕拥入怀里,如果王梦华今天好好的,她们今晚应该坐在一起吃饭,中午的时候唐嘉就想好今晚要做什么,妈妈一定会喜欢。明天应该会去公园吧,王梦华喜欢散步,总说自己老了,老人一天不出门就浑身难受,那她就陪妈妈出去走走,然后转到商场给妈妈买几件入秋的衣服,因为她总是舍不得买衣服,唐嘉怕自己开学忙,没时间,还不如趁现在有空早早给她备好。对了,王梦华不是爱打麻将吗,她在网上搜到好几个麻将教程,等她会打了,还能陪王梦华一起玩,她脑袋很聪明的,到时候肯定比妈妈打的还要好。

    她想啊,想啊,想到好多她还没完成的遗憾,后来她累了,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王梦华的房间,王梦华的几件衣服还好好地叠放在床头,就像她只是出了个门,还会回来一样。

    她注意到深色枕头上有一根白色的头发,她用手拿起来,盯着那根白发,心如刀割。

    妈妈老了,她长大了,她释怀了过去的一切,可这未来的路,她怎么一个人走下去呢。

    妈,我开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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