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气息仿佛有一瞬的凝滞,众人皆看着这个粗布麻衣的少女,不知她要说什么。
元星予也是愣住,他神色有变,忙去拽楚绯,却被她灵巧闪开,只摸到一片衣角。
各个棚内的人忍不住都开始与旁边的人低头细语,神情怀疑地看着这一幕。
那原先准备敲锣的弟子面带踌躇望着武天诚,武天诚看了一眼那持浮尘的随侍,暗中摇了摇头,那弟子便放下啰,静默垂手立于一旁看着。
武天诚注视着楚绯,眉头有几分跳动。
武从梦亦是认出楚绯来,低声恨恨道:“又是那个死丫头,她又要作什么妖。”
纱幕后那身影仿佛也是被这变故弄的一怔,只见他似乎招了招手,立于他身后的人便凑近到他耳边,他对那人低声说了什么,便见那纱幕内出来一随侍,面白无须,手持一拂尘。
那随侍轻轻一扬拂尘,居高临下,向下睨着楚绯道:“说!”
那人带着天然一派威严气势,声音有些似阴似阳,尖刻而锐利,周围不禁都静默下来,只看着跪在当中的小小少女。
楚绯心绪快速翻动,她跪在地上,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手指紧紧攥着衣摆。
她只知要为段琢争取时间,好让他赶上这风林论武的魁首比试,却没有完全想清楚后果,但人皆有弱点,她的性子便天然如此,她咬咬牙,毅然抬头。
“苍梧先掌门并非为那无岐宗的女子所杀,杀他的,另有其人!”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苍梧派众人更是神色各异,武天诚已是从椅中站起,周边四处有人已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这女子怎地为那妖女说话,莫不是也跟魔教有关系?”
“那妖女最重的一桩罪不就是这个吗,这还会搞错?”
“这苍梧派自己掌门是因何而死都搞不清楚吗?”
……
那随侍四下一览,轻轻抬手示意周围噤声,又问道:“你有何证据?”
楚绯闭目深深呼吸,而后睁眼,目光清明。
只听她朗声道:“若我所知不错,苍梧先掌门被害之日是七月廿七,苍梧派必定也是仔细请仵作查验过的,”她忽而转头看着不远处的武天诚:“武掌门,是这日子吧?”
众人皆随楚绯的话语看向武天诚,他不得不站出来,先向那纱棚遥遥弓腰行礼,又向着楚绯点头道:“正是七月廿七。”
他神情泰然,语调平稳,一副大门派掌门气度,但他身后的邱代云却表情古怪,若细看便会发现她的手指攥得极紧,指节略略发青。
楚绯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微微颔首,看着那持浮尘的随侍,高声道:“那无岐宗女子,七月廿七那日还被困于地牢,手脚筋脉皆已被挑断!”
她又俯下身去,声音清晰响亮:“大人明鉴!试问她如何分身前往先掌门住处下手!四肢皆如同废人,又如何能够下手!”
她这一句话出来,如同惊雷炸开,所有人都看向苍梧派的几位长老,目中猜疑和好奇交杂。
武从梦对楚绯早有积怨,此刻更是气的浑身乱颤,指着她斥道:“胡言乱语,是那妖女弑杀了掌门师叔,为了防她作乱,才将她的筋脉挑断的!”
邱代云也是大惊,她兀自强自镇定,起身拦住武从梦。
她深深地盯着那孑然一身跪着的小小身影,这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只想着楚绯已化作一抔焦土,便是真要查验也没有任何证据,心下稍定。
楚绯自然也是听到了武从梦的叫喊,她只是冷冷回视她:“只消找个普通的仵作,便可查得清楚,那无岐宗女子的手脚筋脉到底是何日断的吧?”
说罢,一拍脑袋:“哦,我忘了。她已经被烧的尸骨无存了。”
武天诚仍是神色平静,厉声道:“姑娘应知,若要说这种话,是要给出证据的。”
楚绯低头沉思,仿佛在思考到底有何证据一般。
那持拂尘的随侍睨着楚绯,冷冷道:“此时并无尸身,自然也无法找仵作去验。”声音骤然变的凌厉:“你可知欺瞒贵人要担何等罪责?”
楚绯仍未出声,羽睫低垂,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那随侍只又等了片刻,便两指随意一挥,有两个护卫上前,只欲将楚绯拖走。
却在那两个护卫碰到楚绯之前,楚绯抬头了。
“证据在那地牢中。”
“什么地牢?”
“谷邱堂正下方的暗牢!”
这话传入众人耳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谷邱堂,只见那建筑正气凛然,直冲云霄,众人目光都不由自主渐渐下移,仿佛要透过外壳看到里面阴暗的地牢。
武天诚毕竟城府极深,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只冷眼看着楚绯。
但苍梧派的另外几个长老听闻这话,神情都变得很不好看,邱代云更是嘴唇泛白。
苍梧派的弟子们纷纷私语起来,或是摇头,或是面露疑惑。
一个苍梧派的弟子冲着楚绯喊道:“谷邱堂下面哪来的暗牢,我在苍梧学武五年从未听闻。”
楚绯看着那人冷笑:“你自然不知,是因为你还不够格,这处地牢就几位长老和首席弟子知晓。”
擂台上的陆长岳也惊得脸色有变,他便是为数不多知晓这暗牢的人。
那随侍又发话道:“那地牢中到底有何证据?”
楚绯道:“那暗牢最深处,距离地面莫约一寸之处,有用指甲划出的‘正’字,一共一十五个,那无岐宗的女子被关押在那里之时,一日刻一个,最后一个便是风林论武首日。”
那随侍不解道:“这又能作何证据?”
“头两个‘正’字劲力充沛,从第三个‘正’字往后,便可看出是勉力而为,而最后三个‘正’字则更显弱而无力,只因最后三日她的指甲被生生拔掉,实在难以在那硬壁上刻字。”
楚绯忽然看向武天诚武从梦等人,目光冷然:“第五个‘正’字对应的便是七月廿七那日,只需要找熟练的仵作查验便知,这是否是筋脉尽断之人所书。”
她的声音如此坚定,娓娓道来,仿佛真的身临其境一般。
说到挑断筋脉和拔掉指甲这般酷刑,却语调平淡,又好似再讲别人的故事。
对上她的目光,武天诚尚且镇定,但邱代云和武从梦均面露慌色,武从梦更是眼中透出了几分恐惧来,看着楚绯的目光仿佛看着来索命的厉鬼。
楚绯又回头向那持拂尘的随侍拜倒:“我可告知进入那地牢的方法,大人自可使人去查验便知。”她略作停顿,又别有意味道:“要速速去,免得被那有心之人抹去。”
那随侍回头看向纱幕之内的人,得了那人轻轻一颔首。
那随侍便对着一个护卫扬了扬拂尘,道了一声“去看看”,那护卫得令,便附耳到楚绯身侧,楚绯告知他进入那处暗牢的方式,那护卫便疾步向着谷邱堂而去。
此刻这擂台便搭建在谷邱堂的东南方向,若要快的话,来去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武天诚自知此时已无法再隐瞒,便向着那纱棚施礼道:“我苍梧确有这么一处地方,是为了关押魔教妖人,为免得魔教知晓后来劫牢,故而不曾告知于许多人。”
而后他指着楚绯,厉声道:“倒是这个女子十分古怪,怎会对这魔教妖女的事了解的如此深入,怕不是也是魔教中人?”
众人本也好奇这一点,纷纷议论起来,一时间矛头又对准楚绯,不论那护卫是否能找到她说的那些痕迹,楚绯作为一个不明身份的少女,知道的也太多了。
元星予目露忧色,已有点坐不住,只欲站出去为楚绯说话。
却见那随侍用拂尘指了指楚绯,开口道:“你怎会知晓这些细节?”
楚绯静默片刻,道:“是一个黑衣人告诉我的。”
这说法奇怪,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编的,那随侍皱眉,微微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恰好此时方才派去谷邱堂的护卫归来,他俯身给那随侍行了个礼,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那随侍目带惊讶地又看了看楚绯,便令那护卫站回原位。
楚绯的唇边出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随侍对楚绯道:“继续说。”态度却比方才略平缓了些。
众人看他举动,皆知怕是这少女所言不虚,应是找到那壁上的“正”字了,可能细节也与她说的一般无二,心中均大为惊讶,又好奇起来这少女的身份。
楚绯半真半假地道:“两日前,我夜里睡不着,便想出去走走,却正好看到一个黑衣人夜行于屋脊之上,我怕他行不轨之事,便跟在他身后,却看他莫约子时的时候,进了苍梧派的藏药房。”
她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藏药房”三字,眼风扫向擂台处的陆长岳,果然见他的面容在听到这几个字后,变得煞白。
但此刻众人注意力皆在她这里,没有人看到陆长岳的失常。
楚绯便又继续道:“我又继续尾随那黑衣人,在崖边看到他与人相斗,我看他不敌另一人,也并未做什么坏事,便助他脱困至山中,还不慎摔断了胳膊,那黑衣人感怀我救他性命,便告诉我,他前来是查找苍梧先掌门被害的真相的,我便知晓这一切了。”
她一本正经,故事说的行云流水,这半真半假的故事最是让人将信将疑。
楚绯又看向武天诚等人,带上点悲天悯人的神色:“我既然心知苍梧派抓错了凶手,怎能安心看着,先掌门必定也泉下难安呀!”
说罢,又状似好奇地问那随侍:“大人可否告知,那谷邱堂下是否有暗牢?那暗牢中是否有那女子留下的痕迹?民女也想知道,不知那黑衣人所言是否真实。”
那随侍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与你所言,毫厘不差。”
他顿了顿又道:“可如今那里已无人,曾经那里是否关押着那女子也未可知,你可有证据?”
“自然。”楚绯点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陆长岳,扬声道:“陆少侠,那无岐宗的女子到底是否关押在那里,你应该最是清楚,对不对?”
陆长岳在听到她方才说起藏药房的时候,一向温文的表情便已有崩裂的迹象,此刻更有魂不守舍之感,被她叫到,他直觉背脊一凉,抬起头来。
他避开武天诚怀疑的目光,艰难地点点头,道:“那女子是被关押在那里。”
楚绯微微一笑,便知赌对了,那日她看到的必定是他不愿任何人知晓的阴私。
“这黑衣人……如此离奇,焉知你不是在编故事。”那随侍却仍不愿相信,皱眉道:“你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楚绯见他如此反复质疑,心中已知他必定怎么说都不会相信了,正盘算如何回答。
却听身后一道清冷男声响起:“我有证据。”
只见一道青衣身影走近,眉眼疏朗如星辰,气质清冷如冬雪,他容色略有些苍白,仪容却在这几分苍白下更胜往昔,正是段琢。
楚绯回头看去,一双乌眸睁大,而后溢出笑意。
段琢不着痕迹地扫视过她。
那随侍闻声便看向他:“什么证据?”
段琢道:“人证。”而后顿了顿,冷然道:“在那断崖处,与黑衣人打斗之人,正是段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