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女

    坦白来说,傅南霜对刘太医这话的震惊程度,远远超过这次宫宴女主依然没现身这件事。

    这姑娘才多大?

    傅南霜又探头去看了一眼榻上的岑琏,顶多十七八,肯定不到二十。

    还有一点让她更为费解的是,这事好歹也是人家的隐私,刘太医为什么偏要告诉自己呢?

    她完全不想了解这种隐秘,毕竟知道了才是头疼的开始,难道还要把这种事也上报给段淞吗?

    不太好吧,人家又不是他的妃子,说破大天去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啊 。

    “殿下,您是后宫之主,这位姑娘虽不是后妃,当下却也住在宫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臣却引而不发,那便难辞其咎,所以臣必须向您禀明。”刘太医见她久不言语,倒是主动将她的疑惑解了一半。

    “我明白,多谢刘太医。”

    傅南霜也不好为难人家,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万一要是宫里真出了什么登徒子,他也不想担这隐而不报的责任。

    所以就把这责任甩给她了。不愧是宫里的老大夫,行家啊。

    “多谢殿□□恤,至于这位姑娘,”刘太医用目光指了指岑琏,意味深长,“您不若跟她说说话,她说不定也能听见。”

    刘太医走后,此前他开的那副药也已经煎好,宫人端着药碗,用小勺送入她口中,却尽数漏出,怎么也喂不进去。

    “没事,先放着吧,等等再说。”傅南霜见那宫人已经颤抖得握不住碗勺,遂轻声安抚,让她先退下。

    想来她都不愿醒来,那对吃药自然也是抵触的。

    不过,既然太医都说可以跟她说说话,那倒也不妨一试。

    傅南霜搬了个月牙凳坐在榻边,看着面色苍白甚至略带暗灰的岑琏,沉思着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

    半晌。

    “不想活了?”

    ......

    “是碰到了什么糟心事,一时想不通了?”

    ......

    “可活着总是会遇到些难事儿,有的时候也会觉得确实跨不过去了,但人万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

    “谁让你犯难,你可以选择报复他,也可以选择无视他,但惩罚自己是没有用的。”

    ......

    “伤害你的人,难道会因为你可怜,就生出恻隐之心吗?别傻了,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的。”

    ......

    “当然,如果你确实想明白了也好,但若没想明白,也千万别糊弄自己,命是自己的,没人能替你活,更没人能替你死。”

    ......

    傅南霜许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可榻上的岑琏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起身叹了口气,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又在这儿强求什么呢。

    傅南霜正欲转身,可足下刚旋了半圈,视线又停在了岑琏的脸上。

    但她还这么年轻,究竟能有什么事让她这般决绝呢?

    傅南霜脑中倏地闪过一道光,重阳宫宴上,岑琏和祁王之间的互动,确实有些奇怪。

    “和你的义父有关么?”

    就在她说到“义父”两个字的同时,岑琏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傅南霜看这个方向有戏,遂乘胜追击,继续追问。

    “祁王让你入宫,可你不愿意,所以宁可以死明志,也不想让他如愿?”

    ......

    可这次岑琏却又没有了反应。

    傅南霜沉思片刻,换了个思维方向。

    “你不愿入后宫为妃。”

    岑琏没有动,却有一道清泪从她的眼角滑到了枕边。

    傅南霜盯着她的湿润的睫尾,静默良久,遂屈服于某种不安的情绪似的,双肩颓然下垂了半分。

    “我可以帮你。”

    ......

    “你可以不用成为妃子,若是进展顺利,未来也可以出宫,不必就这样放弃自己。”

    可岑琏却陷入了静止,仿佛刚才她那一点微弱的反应,只是处于某种本能。

    傅南霜等了许久也未见她醒来,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她自顾自说了那么多,倒成了个笑话。

    她转身欲行,可就在此刻,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那掌心冰凉,还带着薄茧,微有些粗砺。

    傅南霜回首,却见岑琏终于睁开了泛红的双目,她强撑着想起身,眼角青筋微凸,张口似是要喊出声,却只能听见嘶哑的低吼。

    “我...不要入宫为妃。”

    傅南霜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靠坐,“你别说话,先把药喝了。”

    岑琏却倔强地摇了摇头,“先答应我。”

    “岑姑娘,你不应该威胁我。”

    傅南霜淡淡地扯开了她的手,“逼你的人不是我,你不能因为我有恻隐之心,就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这般行径,和威逼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岑琏愣了愣,“那你为何非要把我唤醒?”

    傅南霜将那药碗端到她面前,用目光示意她自己喝下。

    “见死不救是一回事,受人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岑琏盯着那药碗,眼中氤氲起水雾,“所以你刚才所言,都是在骗我。”

    “岑姑娘,”傅南霜将她的手拉起,随即将药碗塞到她手里,“命是你自己的,无论是你选择舍弃,还是到最后关头拉自己一把,都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

    “是...吗?”岑琏看向碗中赭色的液体,似是有些动摇。

    “我不知道你了经历什么,但我确实并未骗你,可最重要的,”傅南霜坐回榻边,目光稍柔和了几分,“并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得看你自己究竟怎么想,但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活着才会有转机,若死了,就只剩下不可扭转的定局。”

    岑琏垂眸,面上连着滑下几颗泪,滴入碗中激起浑浊的涟漪。半晌,她终于端着那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多...咳咳,多谢您。”她喝得太急,被呛得轻咳了几声,但双颊倒是因此多了几分血色。

    “举手之劳罢了,”傅南霜将空碗接回,起身准备离去,“既想清楚了,就好好吃饭,别跟自己过不去。”

    “殿下,”岑琏却突然叫住她,“我真的可以不当妃子吗?”

    “放心吧。”傅南霜在门边脚步稍顿,却没有回头。

    她离开后,再度来到紫宸殿,将岑琏的情况向段淞大致说明了一番。当然,她将没必要上报的细节都隐去了。

    “嗯,醒来就好,”段淞的心思并不在这事上,听闻她已清醒,也没太在意,随口发问,“太医可有说她为何会突然昏倒?”

    “回陛下,是岑姑娘今日心情不佳,没吃什么东西,以致气血两虚,这才昏倒的。”傅南霜在来的路上已经编好了说辞,要是实话实话,那拾翠殿的宫人只怕都要受罚。

    “心情不佳?”段淞抬眉,“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岑姑娘醒了后,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应是想家了。”傅南霜刻意模糊了原因。

    “她毕竟是叔父的义女,不比旁人,”段淞沉吟片刻,沉声向她交代起来,“日后她的用度就算比别人稍高些,也无妨的。”

    “还请陛下恕妾愚钝,不知是以哪种标准衡量呢?”傅南霜吃过自作主张的亏,所以老板的命令一定问清楚,不然到时候背锅的还是自己。

    “你这是何意?”段淞微歪着头看向她,觉得她似是话里有话。

    “若是以祁王义女的身份,那便是用郡主的标准,可若是以后妃的身份,那就要看具体的位份了。”

    “你是在担心我将她纳为妃?”段淞面上不动,但心头却有一丝微妙的雀跃。

    她又吃味了。

    傅南霜觉得他说的“担心”和自己的“担心”应当不是同一个意思,但她还是决定认下。

    “是,以岑姑娘的性子,想来也并不适合在宫中生活。”

    “但此事...再议吧。”段淞没有将话说得太死,他虽没这个打算,可若是日后叔父坚持,他也不好推辞。

    “陛下...”

    “不过你放心,谁都不会越过你去的。”段淞对她笑了笑,以示安抚。

    傅南霜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同他如何解释,只得哑然垂头。

    “是,多谢陛下。”

    *

    第四次宫宴,借着傅南霜生辰的名头,在寒露后的半月如期举办。

    但女主虞鸢依旧没有出现。

    傅南霜的心态之稳,就像已经连着挂科四次的老油条,波澜不惊,甚至有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泰然。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继续重修呗。

    宫宴上,段淞没有错过傅南霜的目光,见她盯着那中书侍郎出神,只暗中咬了咬牙,倒也没打断她。

    没关系,看就看吧,总之吏部已经在走最后的文书流程,再过几日,顶多半个月,这中书侍郎就得举家南下了。

    呵,珍惜你最后的这点儿机会吧。

    入夜,傅南霜正欲沐浴就寝,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被人硬生生打断。

    又是那个拾翠殿的传信内侍。而他所传的信,同上次几乎如出一辙。

    “殿下,又大事不好了!”

    傅南霜无奈将褪了一半的外衫披回,“岑姑娘又怎么了?”

    “回殿下,这次不是岑姑娘,是王姑娘!”

    “王姑娘?”傅南霜回想起那位娇俏的表妹,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挺健康的,应该不会也闹绝食吧。

    “她怎么了?”

    “殿下,王姑娘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呕吐不止,怕是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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