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敦州偏远淳朴,毗邻沙地,再远处是蛮族聚集的广漠。
他们抵达的时候,天气不算好,正是一年中刚刚起沙的时分,街上行人稀少。
当然,也有战时的原因。
城主、守备以及大将军在城门前迎接段璟翎亲率的援军,领着他们一路往军营走。
“前阵子蛮族内乱爆发,新王上位,为了团结内部转移矛盾,就出兵向我朝打秋风。
我们本想着借此机会一举攻下,斩杀其王族永除后患,却不知何时将领中居然埋下了奸细……”
城主眉头紧锁,“此贼埋伏数十年,家人都在京中,却丝毫不顾,向敌营通风报信。还特地说明我军有一位天才少年将军,害得他被盯上,生生擒走……”
段璟翎担忧地看了一眼洛鸢时,却发现她小脑袋四处乱看着周围的街道,似乎并没仔细听。
城主见她感兴趣,一一向她介绍:“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医馆和流动市场,已经交由我们的人守卫看护。
街上的茶馆饭馆基本上都关掉了,至于姑娘你现在看的那处,是一个青楼,不过里面都是男子……”
他叹了口气,这种发泄的地方是关不掉的,尤其是人心惶惶的时候,总有人需要。
“男子的青楼楚馆?据说京城也有,我却一次都没去过。”
洛鸢时眼珠转了转,很是感兴趣的样子,“以往在京中需要顾及着身份和名声,如今来到此处,倒也可以放松放松。”
城主注意这个面生的女子许久了,此时听她讲这样的话,目露不满。
这小娘子,难道还当是来游玩的不成?
果然,段璟翎不满的声音冰冷响起:“我允你来,不是让你来放松的。”
“你什么意思?”洛鸢时瞪了他一眼,娇蛮道,“难道你真的指望我上战场?”
“别闹。”
“谁闹了?”
连夜赶路,洛鸢时还坐在他马前睡了许久,段璟翎却是已经两夜没有合眼,此刻疲惫地叹了口气:“好了,懂事些,我不想和你吵。”
洛鸢时气也上来了:“我还不稀罕和你吵呢?我今天就是要去,怎么了?”
“你自己去什么军营吧,别管我了!”她丢下一句话,怒气冲冲地下马,头也不回的去往那间楚馆。
几个在门口看热闹的勾栏男子立马搔首弄姿地迎过她,盯着她虽简单,但一看就昂贵的衣服面料笑靥如花:“好姑娘,里面请~”
“这,这……”城主呆若木鸡。
段璟翎深吸一口气,疲倦地扫了一眼她的背影,继续往前走:“别管她。”
楚馆中,洛鸢时看着继续远去的队伍出神。
真的不拦她啊?
段璟翎这也太……
哼!她一副咬牙切齿的赌气模样,一个看上去温柔小意的白净男子立马端来一杯茶水:“姑娘别和那些强横□□的男子计较,你这么好,是他不懂珍惜。”
洛鸢时哼笑一声:“你懂什么?”
“我只懂,姑娘如花似玉,美若天仙,让人仰慕不已。”
“你嘴真甜。”她看上去心情好起来了,“但我不喜欢嘴甜的,去把你们这儿的人都给我叫过来看看。”
男子很受伤,但还是去了。不一会儿,她面前站了一排男子,有高有矮,有壮有瘦,长相气质各有千秋。
“没想到这边陲的楚馆里如此卧虎藏龙。”洛鸢时眼睛扫了一圈,“有没有自荐的?”
她顿了顿,眯着眼睛说:“要壮实些的,最好比刚才在外面凶我那个坏家伙壮。谁让他那样和我说话!”
一个壮汉立马举手,洛鸢时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就你了!其他人赶紧走开,别耽误我的好事。”
待其余人不情不愿离开后,那魁梧的男子露出讨好的笑,刚欲将手覆在她白嫩的小手上伺候:“好姑娘,刚听您说是从京城来,那……”
忽然,一枚飞镖精准无误地飞向他伸出的手,直直割断他半截中指!
男子还没反应过来,洛鸢时已然拔下头上嵌着小鸟的钗子插在他手臂上。
他不由张嘴痛呼,立马想要闭口咬牙,却被更快一步的二人一个从后擒拿,一个用团成团的手绢塞住口部。
“唔唔、唔…!”
男子不断反抗挣扎着,段璟翎踹了他的痛处几下,这才老实下来。
“就是他。”他紧皱着眉。
在来的路上周泓静就提出,若那个通敌的将领想要和蛮族传信又一直不被森严的守卫发现,在此地定还混入了其余可以自由活动的奸细,而且可以经常与不同的人见面往来。
可是战役中的敦州,正如城主后来说的那样,有食物和医疗资源的地方流动人员多,相应的,守备和巡查也很严格。
占卜、说书等娱乐活动全被禁止,这时想要浑水摸鱼,有一个地方最合适。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世上多少英雄,无论男女,难过美人关。”
她如是说,“依我看,那奸细很可能藏在青楼等地。蛮族女子地位太低不能参政,所以很可能是男子,要不当倌倌,要不当鸨公……”
于是,就有了他们刚在街上演的那出戏。
奸细知道有援军来,肯定会出来探看;再加之以为洛鸢时是闹脾气才来的此处而非刻意调查,自然放下戒心……
当然,洛鸢时能从人群中快速确定奸细,是因为小春的信息。
段璟翎虽然不知道她是怎样确定此人的身份、唯独将他留下的,但现在看来无疑奸细就是他没错。
他召来广白,后者迅速地掏出一个镊子一样的工具,按住男子的嘴,从中取出他刚没来得及咬下的自尽毒药,拿出他嘴中的绢布。
“就是你和蛮族联系,将那位少年小将军的习惯和动向等信息泄露出去的吧?”
洛鸢时从地上捡起刚才划断男子中指的那枚飞镖,笑吟吟道,“不说话?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她隔着帕子,抓起刚才他想要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中指已经断掉了,她弯弯眼睛,用飞镖撬开大拇指的指甲盖……
“嗷嗷!!”男子滚下一颗泪珠,撕心裂肺地嚎叫,“啊啊啊!!”
“你,你这中原毒妇!!”
洛鸢时唇角弧度不变,问段璟翎:“我是毒妇么?”
后者宠溺地笑了笑,眼底尽是纵容:“不,小时是最温柔的。”
她点点头,继续撬着已经淌满血的指甲,特意把无名指留到最后:“都说这根指头连心,恐怕还要再疼些呢,让我试试……”
“别、别!!”
男子冷汗直流,几乎快要昏过去,“我说,你们要问什么,我都说!”
洛鸢时笑了笑,坐下喝茶淡淡开口:“你要送信,那必然是入过营帐的。你把他们的地形给我描述描述,就饶了你这条狗命。”
才怪。
但那男子也别无他选,被押到周泓静那里。他一边绞尽脑汁回忆,她一边复刻画下。
他说着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心虚,洛鸢时听见小春提醒的声音,握着飞镖再次上前:“我看你这样子,似乎说的不大对?”
奸细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这婆娘,怎么这么邪门!
周泓静停笔。段璟翎看了洛鸢时一眼,又看了一眼已经对她刮目相看的城主和将领们,勾了勾唇。
“我来。”他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砍断那奸细的一只脚,“别把你的手再弄脏了。”
她那双白净的小手,他连樱桃都不舍得让她自己吃,毕竟她讨厌沾上黏糊糊的汁水。
奸细男子鬼哭狼嚎了一通,鲜血淋漓,也无人在乎,只好抖着声音重新把刚才故意说错的那处又描述了一遍。
那一处,正是关押谢斯斐的营帐。
此时此刻,图上那处被圈起来的营帐中。
冷馊冷馊的野菜和充满膻味的一点点肉装在盘中,被随意放在浑身血污的冷面少年眼前。
送餐的人检查了一遍空空如也的帐内,操着蛮语骂骂咧咧出去守着。
帐帘落下,谢斯斐敏锐睁眼,伸出被铁锁链铐住的手强忍恶心吃下食物。
来的时候,他一路装作虚弱昏迷,靠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联想空间,已经摸清了敌营的情况。
但……
他看着手上的铁拷,握了握拳。
被射中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趁无人在旁,他擦了擦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被藏起来的锦囊。
眼前浮现洛鸢时和别家母亲一起学做这东西时苦恼的模样。她绣工很烂,好不容易做好,上次他出征途中,便烂了一次,到处都是线头。
他没告诉她,自己趁闲悄悄学着缝补好了,还给周泓静绣了一个,绣的比她俩都好。
他还没来得及给娘绣她的那份,原本,是想等到这次回去给她过生辰前绣好。
不知道他被擒的消息传到京城去了没有?
谢斯斐把锦囊重新收好,忽然笑了。刚好进来收盘子的男子瞪了他一眼,觉得他精神有些不正常。
而他只是笑,笑着笑着,眼眶有些湿润。
她知道的话,会哭的吧?
“对不起,娘。”他喃喃。
“斐儿还是,让您失望了。”
*
周泓静在军营里适应得很快,带头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研究了野菜,种植培育长得快又易于培植的品种,一举解决了军粮不足的问题。
段璟翎就更别说了。景王殿下一来,军中便士气大涨。当天夜里,景王和他率领的精兵一同带领士兵们操练,众人雄心勃勃,斗志昂扬。
热情如火的士兵看不见的某处营中,几人却陷入僵持。
“我的意思是,既然有了地形图,就可以先潜行去营救他。”周泓静手撑桌面,双眼充满血丝,“我是女子,也是生面孔,那边会放松警惕。我去。”
“不行。”洛鸢时皱眉,“擒敌者,擒谋为上。你是谋士,不能离开这里,我去。”
“不行!”
她话音未落,段璟翎便第一个反对。
洛鸢时目光坚定:“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把脸画的灰扑扑的,扮成流亡的女汉人,他们定会抓我去当翻译一类……”
“你如何能确定他们会做什么?”段璟翎立马反驳,“那些人的行为可以预测,但此间过程千变万化,万一他们在让你翻译前先……万一,他们直接杀了你呢?”
“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你上场杀敌也是危险!”洛鸢时说,“我潜入敌方也是危险,有什么不一样?”
段璟翎握住刀,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跑来一人,急得险些摔倒:“蛮,蛮族送来一批此前被生擒的中原人的首级,正在军营外!!”
“啪!”
洛鸢时手里排兵布阵用的小旗子掉在地上,段璟翎松开刀,握住她冰凉的手,让她不至于腿软摔倒。
几人跌撞着往外走,人头堆已经被运进来,里面自然没有谢斯斐的,但极尽挑衅之意。
洛鸢时屏息凝神看过去,那里面有男有女,甚至那里面,埋着一个看上去两三岁小儿的脑袋……
她的耳边响起小小的谢斯斐甜甜喊她娘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生疏与小心翼翼,到后来的亲昵撒娇,他习惯把尾音拖得很长,像一个小钩子。他那时是那么小,那么小……
“小时。”段璟翎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将她从回忆中拖出,“小时!”
他将她带回二人共同的帐中,凝重的氛围比刚才在议事处更加冷涩。
洛鸢时双拳紧握:“我可以化妆,扮成毁容的……”
“别说了。”段璟翎难得对她强硬,“你就留在这里,等明天一早将领们起来,我就去点兵突围。”
大将军刚刚睡下,此前已经几天没合眼,比他们一行人更疲累。
洛鸢时只是摇头:“不行,你难道还能直接冲入他们敌营?”
“有什么不行?”
“你疯了?到底是谁更危险?我说不行就不行!”
段璟翎猛地皱眉:“你冷静一点!”
他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听我的,小时。我有分寸。”
“冲入敌营,你告诉我你有分寸?”
洛鸢时嗫嚅着,泪流满面:“……你是不是不信我?璟翎,你信我,我真的可以保护好自己。”
她有小春呢!她知道很多讯息,敌营对她,毫无秘密,不是吗?
眼前又出现那个小孩子黑血干涸的腐烂首级。
“我的斐儿,斐儿当年也是那么大……”
段璟翎摇头,将她用力按入怀中:“乖,别想了。我现在就出去点兵好不好?连夜直接袭入蛮族的军营里……”
“你一去,斐儿就被提出来杀了!!”
洛鸢时用力推开他怒吼,“还是你觉得,他死了也可以!”
“是,我承认!”
段璟翎双眼通红,“我是自私,我可以不管他,但我不能不管你!”
“哪怕我救不了他,哪怕我连自己都顾不上,但你不能出事!我只想要你平安!”
“鸢时,你好不容易出趟京城,这是你第一次出京城。”
良久,他深呼吸,语气软下来。
“你不是想去看江南,看瀑布,看高山吗?”
“你还没看过,所以,拜托你。”
他抓紧她的手,眸中带着恳求,“别去了,别让自己有危险。”